關鍵年代的米糧政策
常言道,吃飯皇帝大。對小老百姓而言,天大地大,到頭來還是吃飯最大。如果政府沒有把老百姓看做比皇帝還大的吃飯問題管好,必定會出亂子。李連春上臺就是為了處理這亂子,而從1947年中期後,臺灣就再也未曾因糧食問題而出過任何亂子。
1946年初的米荒讓行政長官公署灰頭土臉,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最後只好由軍方委請「民間人士」李連春出面協助。由軍方提撥軍糧,李連春再帶領「臺灣省糧食調節服務社」同仁將米糧運送至缺糧地區。優異的工作表現讓李連春受到層峰注意,4月份開始受聘擔任臺灣省糧食局副局長。
但副局長終究不是主官,難以發揮長才。不但沒有正式的公文派令,甚至連薪水都沒核示。換句話說,當時李連春雖已開始在糧食局上班,但正式的人員名冊並沒有他的尊姓大名,而且還沒薪水可拿。名不正言不順,尷尬的角色讓他有志難伸。
李連春的處境已經夠尷尬了,而他的上司 --- 糧食局長吳長濤,顯然對糧食問題一籌莫展。1946年4月初乾脆以體弱多病為由,向行政長官陳儀請辭,但獲慰留。陳儀讓吳長濤請了一個月的病假,要他好好修養一番。不過,休病假卻不小心修出了問題。1946年5月第一屆臺灣省參議會第一次大會召開期間,省參議員紛紛摩拳擦掌,早準備好就嚴峻的糧食問題質詢糧食局長,但他們卻發現吳長濤居然在請病假,負責代理局長職務的秘書長對米糧問題同樣也一竅不通,搞得議員們罵聲連連。
雖說6、7月份第一期作新米開始上市,糧食問題逐漸舒緩,但這不代表根本問題已經解決了,吳長濤最終還是在8月份辭去了糧食局長的職務,陳儀決定任命李連春接任。李連春轉為名正言順還有官俸可領的主官,終於開始大展長才。李連春上臺後提出的施政項目可歸納為三大方向:一、力求增產;二、掌握公糧;三、流通管理。這三項目標可說是環環相扣,缺一不可。
糧食增產
糧食局被賦予的任務其一為維持軍公教人員口糧的供應,其二則是穩定米穀市場的供需與糧價的平穩。早期軍公教人員及其眷屬的口糧都由國家供應配給,其中又以軍糧的需求量最大。1946-1949年間,糧食局除了要負責供應軍糧給派駐在臺灣的部隊外,當時因國共內戰,國軍數量龐大,糧食局還需提撥一部份軍糧給中央政府。而1949年國民政府遷臺,同時帶來了將近100萬的軍隊與公教人員,當年度臺灣總人口才600萬,等於突然多了100張等著吃飯的嘴,糧食局供應米糧的壓力真的是有增無減。
要讓大家有飯吃,前提就是增產。但怪異的是,根據「在田屬農、離田屬糧」的原則,理論上糧食的「生產」問題是由農林廳負責,糧食局只能負責管理糧食的流通。然而,如果糧食生產不足,害大家沒飯吃,掉腦袋的卻是李連春。在不侵犯農林廳權責的狀況下,糧食局只能透過各種間接迂迴的方式獎勵糧食增產,其中最有趣且值得提出的增產策略包括以下幾項:
提供正條密植器:正條密植器能於田間上畫出棋盤狀的格線,方便農民插秧。
放貸抽水機:提供貸款予農民購買抽水機,使其能抽水灌溉田地。
獎勵農民養豬:提供貸款予農民買小豬仔與母豬,農民養豬的同時還可以利用豬糞製作堆肥,增加地力。
除上述三項外,另外糧食局又負責化學肥料業務,這也是增產措施之一,此部分我們將留待日後再詳細討論。而此處要說明的是,不管是提供方便農民插秧的器具、使其獲取水源,或是增加其獲取堆肥的機會,這些措施既不會直接挑戰農林廳主管農業生產業務的權威,但卻能間接達到糧食增產的效果。就此不難看出糧食局的窘境,它若不幫農林廳一把,出了問題是糧食局概括承受,但又不能明幫,只能暗助。只有在糧食增產後,糧食局才能獲得米糧實物,用以供應軍需民食
掌握公糧
臺灣於1946年實施田賦徵實之後,隔年又實施「隨賦徵購」,即所有納糧業戶均需依政府公定價格賣交一定數額的米糧給政府,而公定價格通常僅為市價的一半。此外,政府又於田賦加徵三成的「公學糧」,作為地方縣市政府的教育經費。糧食局收到米穀實物後,再以公定價格折算現金予省府財政廳。因此,糧食局同時也扮演著稅捐機關的角色,只是課徵的稻穀實物,而非現金。
李連春上臺後實施一連串的米糧徵購措施,儘管招致批評,但就糧食局的立場出發,政府掌握公糧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供應軍公教人員口糧,它同時也出於調劑民食的需求。若政府手中握有充足的糧食,每當米價上漲時,政府就能適時地進場拋售公糧,穩定糧價,安定民心。而自1947年第二季開始,臺灣的米價確實逐漸恢復平穩,且長達近一年半的時間。直到1949年大批軍公教人員自大陸遷臺,糧食價格才再度上漲。
流通管理
李連春的施政中,另一項鮮少被提出討論的措施則是對糧食流通的管理。糧食局將臺灣分為七大糧區,在同一糧區內的糧食可自由流通,但糧區間的糧食流通則需先經過核准。此外,所有的糧商均應申請登記,領取執照。換句話說,買賣糧食成為一項特許事業,為何李連春會嚴格控管糧商,並對米糧的流通設下許多行政限制?原因無他,只因為李連春比誰都清楚米商們的投機伎倆。
李連春在日本殖民時期任職於日商加藤商社,加藤商社主要從事臺灣米出口日本的業務,當時與三井、三菱等日本大商社共同壟斷了臺米輸日的市場,而加藤商社同時也是「臺灣正米市場」的創始會員之一。所謂的正米市場即是米穀交易市場,簡單來說,就是我們現今熟知的期貨市場。
換句話說,李連春年輕時就從事米穀交易、玩米穀期貨,整天與米糧商販打交道。他比誰都瞭解臺灣的米穀生產與流通規則,比誰都清楚要如何賤買貴賣,比誰都懂得何時該趁機囤貨壓貨,何時又要伺機出貨倒貨。而過去的工作經歷使得李連春深知,有權有勢的米糧大戶才是真正操控米穀市場的黑手。若放任市場運作而不予以規範,到頭來只有米糧商人與地主獲利,小農依舊受盡盤剝,升斗小民只能繼續當待宰羔羊。
當通貨膨脹、米價暴漲時,小老百姓在市場中的「弱勢」更為明顯。一位臺糖老員工就曾經回憶,1949年大批人員逐漸從大陸遷移來臺之時,通貨膨脹開始愈加嚴重,物價節節上漲,錢越便越小。1949年1月時,臺北市蓬萊米穀的批發價格是每公斤153元,6月份時已上漲到每公斤1,671元,短短半年就漲約11倍。
李連春上臺後,便加強對糧商的管理與糧食市場的管制,使得糧商難以炒作米糧而獲利。更重要的是,由於各糧商均需依規按時向糧食局呈報其米糧進出與買賣的數據,糧食局因此能獲知其業務狀況,進而得以刻意調配各糧商的業務量,使所有糧商都沒有坐大的機會。於此狀況下,糧食局成為全國唯一獨大的糧商,而他面對的是為數眾多、但力量微薄的小糧商。
當糧商刻意哄抬米價時,糧食局便進場拋售公糧;當米價低迷、影響農民利益時,糧食局則會主動收購稻米。這就是戰後數十年間,臺灣米價可以長期處於平穩低廉狀態的秘密。糧食價格便宜就意謂低廉的生活費用與廉價的工資,此即過去臺灣得以推動勞力密集工業化,促進經濟起飛的緣由。
李連春所採取的糧政措施並不複雜,歸納出的原則也就是上述那幾點。許多人總以為,糧食局的政策之所以能貫徹,主要是威權體制使然。不過,必須強調的是,槍桿子並不能保證政策的實施與制度的有效運作。史達林時代下的蘇聯曾出現大飢荒,慘死數百萬人;中共的大躍進運動也曾導致飢荒出現,死亡人數更達二千萬人。相較之下,即使在米糧供需最緊張的1949年,臺灣甚至連米荒都未出現,李連春與糧食局的厲害之處正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