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情人的眼淚 - 農業知識入口網

有些人、有些事物只會出現在某些時歲、某些地方，或是生命中的某階段，過了此地，越過了幾個年歲、拐了三兩人生的轉折，這些人、這些事物再無蹤跡，乾淨得彷彿從來沒出現過，然而，也是在無預警的時刻從心底湧現，宛如一張張泛黃的照片。總相信緣份綿長，但很多人、很多地方、很多事物，就只有這麼一次的緣份；三十年前初次到國外旅行，朋友說看到什麼喜歡就買，不一樣的食物一定要嚐嚐看，沒有人知道下次什麼時候再來，或許再也不會來，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現在網路的世界，天涯在指間，不管是電腦或手機，只要有錢幾乎沒有什麼買不到的，然而仍有尋尋覓覓毫無著落，就算是googl e大神也幫不了的；那個幾十年不見的國小國高中同學，或者初戀情人，他／她不上臉書不上網，彷彿就人間蒸發；那個不經意走過絕美的地方，那碗兒時吃過的美食和童玩，當真就消失了。

墓碑葉長墓碑狗？
然而，人生的美妙就在於「絕處逢生」，那位失聯三十年的朋友，那個別離二十年的地方，那份早已忘卻的事、物或食物，竟然莫名的出現在眼前，或飛來機緣再訪舊居故地，這樣的機緣猶似從天上掉落，或地上冒出來的。我就是這樣遇見了闊別四十年真的從天上落下、地上長出的「情人的眼淚」，是情人的眼淚，不是情人。
也是在逛原住民的野菜攤位，一籃藻綠色像海帶芽，柔嫩像果涷片。
「請問這是海菜嗎？」不認識的菜我一定問個究竟。
「不是海菜啦，是情人的眼淚！」婦人一臉權威的告訴我。

「情人的眼淚？這是什麼東西啊？」就像第一次看到木虌子葉，從販賣的老闆嘴裡，我聽成墓碑葉，他急得一直說就是「墓碑的葉子，會長墓碑狗」，我腦子裡轉了好多圈就是想不起有什麼野菜是從墓碑旁長出來了的，更不知什麼是墓碑狗了。幸好「墓碑狗」到「墓碑果」，終於讓我想起了「木虌子果」（也是一種野菜，嫩葉及成熟的果肉可以炒或煮湯，成熟果肉有毒不可食用）。

旱年救子 媽媽的眼淚
「情人的眼淚」？難不成我又聽錯了嗎？「就是下雨後會從地上長出來的一種苔藻啦，以前阿美族人叫媽媽的眼淚，後來就改成情人的眼淚⋯⋯」婦人比手劃腳的解說，連關於媽媽的眼淚傳說都清清楚的介紹。據說，乾旱荒年能吃的野菜植物都枯死了，一位阿美族的婦人抱著因數日沒有進食奄奄一息的幼兒，不停的掉淚，淚水滴在龜裂的地面，濕潤了地表，於是長出了一小朵一小朵像地衣的藻類，婦人趕緊摘下煮湯餵幼兒，救活了孩子，因此被稱為媽媽的眼淚。這個傳說的故事很感人，後來不知哪位販售者嫌「媽媽的眼淚」不討喜，改為「情人的眼淚」。我比較喜歡「媽媽的眼淚」。因為有故事。
人類或任何物件包括蔬果、野菜或動植物，有故事就顯得豐富；故事是人類歷史上最古老的影響力工具，也是最具說服力的溝通技巧。廣告詞上：「誰有傳奇，誰就勝出！」好故事確實會讓人感動，甚至影響對事情的詮釋、改變想法。「情人的眼淚」只是名字討喜（討喜嗎？讓情人流淚也喜不到哪裡去。) 沒有故事就比「媽媽的眼淚」略遜一籌！

百年約定 雷公的眼淚
果然，卑南族懂得傳奇的力量，對於這個因雷陣雨落地而長出的藻類叫它「雷公的眼淚」；在雷雨過後才會長出來，藻片上還沾著晶瑩的水珠，卑南族人想像它是雷公的眼淚。甚有作者林麗麗寫成（改寫）一個年輕人與雷公忘年之交的故事，故事的大意是說，在臺東山上一個雷雨交加的黃昏，小木屋裡年輕人正在煮一種藻類的湯，突然門外一聲巨響，年輕人打開門想看究竟發生什麼事，門口竟站著一位被雨水淋濕的老人，年輕人讓老人換掉濕漉漉的衣服，然後端了一碗剛煮好的藻湯，老人覺得這碗藻湯不但驅寒而且實在太好喝了，稱讚它是「人間美味」。到了晚上雨停了老人堅持回去並和年輕人約定過幾日再來喝這碗「人間美味」。老人回去後忙著做事，七天後想起與年輕人的約定，於是又到年輕人的住所，卻怎麼也找不著小木屋，在不遠處發現一座墳塚，墓碑上寫著「藍藻清湯，忘年之交」，老人才知年輕人已過世，臨死前仍不忘與他的喝湯約定。原來老人是雷公在打雷執勤時，因為年輕人的藻湯香味吸引他，他也忘了天上七日是人間的百餘年。雷公因自己的疏忽失約難過的掉淚，淚水滴在地上便長出一朵朵藍綠色的藻類，山上的人就叫它為「雷公的眼淚」。

在尋找有關「媽媽的眼淚」、「雷公的眼淚」的資料時，突然，我真的像被雷打到，這籃似曾相識的「雷公的眼淚」不正是小時候的「田菇」嗎？夏季田裡的稻子收割完，稻子半截根莖還埋在田土裡，等待秋涼翻土耕作或再播秧苗，曝曬好幾日稻田在一場或幾場的雷陣雨後，便會冒出一蕊蕊墨綠色或深藍綠色像木耳的藻類。母親叫它「田菇」，提了鉛桶摘下半桶，淘洗盡田土沙礫，怕有藻腥味略為川燙，以蔥薑快炒。家裡一向不吃辣，這道菜是母親少數會加一點點辣椒或很重的胡椒粉，就是為了掩蓋土味或腥味。

快炒田菇的口感像炒木耳，也許因為辣所以吃不出什麼味道，家裡唯一嗜辣的我，可以連扒兩大碗飯。怕打雷的我卻期待夏日的雷雨，因為雷雨後就會有「田菇」。忘了是幾年後，也不知為什麼，後來的夏季再多的雷雨都打不出田菇，母親說是農藥和化肥的關係。幾十年過去，我連田菇的名字都忘了，當然連長相也不復記得。在野菜區見到田菇，幾十年前下過雷陣雨的午後，在田裡採摘田菇的影像如老電影播放。我特地讓母親看我買回來的「情人的眼淚」，母親看了很久終於想起是雷雨後從田裡長出的東西，卻記不起名字，問了父親說應該叫「田菇」。

因雷雨而生 天上掉下星星來
除了「媽媽／ 情人／ 雷公的眼淚」，也有其他族群的原住民叫它是上帝的眼淚、天使的眼淚、下雨的眼淚，其實它還有很多種名稱：雨來菇、地耳、地衣、地木耳、草木耳、地皮菜、地軟兒，是一種陸生可食性藍綠藻其學名為N o s t o c c ommu n e，屬於藍綠藻門（Cyanophy t），是真菌和藻類的結合體，一般生長在陰暗潮濕的地方，墨綠色，平時不易見到，而在雷雨後乾淨無污染的草地、稻田、山坡地便會因雨長出。因此，國外稱為fallen star或是star jelly，天上掉下來的星星或果凍。

雨來菇是一種美食，最適於煮薑絲湯或味噌湯，也可涼拌、快炒或燉燒。根據營養學研究，地皮菜富含蛋白質、多種維生素和磷、鋅、鈣等礦物質，以色列的科學家研究發現，雨來菇所含的一種成分可以抑制人大腦中的乙醯膽鹼酯酶的活性，從而能對老年癡呆症產生療效。
因為這十多年來大家開始注重生態、環境和健康，自然農法興起，農藥和化肥的減少，讓白鷺鷥回到田裡、山坡地、草地啄食，青蛙鳴聲再度響在水塘、草叢，蜻蜓、豆娘在乾淨的埤池點水，絕跡多年的雨來菇在雨後再度從田裡草地上冒出。夏日黃昏，暮蟬烈鳴，溽熱蒸騰不散，我將川燙過的「田菇」加上抓過鹽的洋蔥絲、白蘿蔔片，滴上檸檬汁和辣椒涼拌成酸辣菜，這道消暑的野菜讓人有淋過雷雨的暢快和涼爽。「闊別」三十多年的田菇，彷彿再見到兒時的玩伴，不管它現在有情人的眼淚、雷公的眼淚、雨來菇、地木耳、地皮菜⋯⋯這麼多的名稱，「田菇」這個叫法就像小時候的綽號，只有童伴才知道，就像回到童年，雷雨後在稻田採摘情景歷歷在現。

文圖 方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