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臺灣牧業的海角起點
很多人記憶中的國境之南,是落山風、珊瑚礁海岸與奇岩,還有日頭的熾烈似乎永遠如影隨形,熱得讓人恍惚,因此遊客來到這裡,往往清涼裝扮、提著泳圈、戴起墨鏡,衝往浪花盛開的沙灘,多半忘卻背後的大尖山──像突然被拔起的險峻岩石,獨自矗立;而山腳其實有片廣闊的牛羊樂園,牧野風光無限。
原來,此處屬熱帶性氣候,在日治時期便被相中做為「恆春廳種畜場」,進行相關工作,如今改稱「行政院農業委員會畜產試驗所恆春分所」,其落腳之處便是已被觀光潮襲捲的墾丁大街。但它一直是臺灣畜牧產業的重要註腳,此後開展出一連串故事,至今仍陸續上演。
來到牧區,眼見之處豁然開朗成山坡荒原,蒼風吹、山草低,見牛羊安靜低頭嚼草。此時浪潮聲已退回大海,喧笑聲也退回大街,耳中只有狂風呼嘯,偶爾才在山間盪來一聲低哞,早忘記不遠處就是人聲鼎沸的觀光區。
而這番景象卻少被旅人所識,但行腳至地圖未曾細察之處,進一步找出構成生活的一塊拼圖,不也是一項重要的日常練習嗎?
1大尖山 2 社頂自然公園 3 太平洋 4 農委會畜產試驗所恆春分所/墾丁牧場 5 墾丁大街 6 小灣 7 船帆石 8 青蛙石 9 大灣 10 石牛溪 11 臺26線(屏鵝公路)12 巴士海峽 |
臺灣畜產之初 生命複製之始
對一般人而言,置身恆春半島最熟悉的莫過於墾丁,或許大街美食如數家珍、或許景點引人入勝⋯⋯但若從空中俯視,又提供不同視野;飛來石落在大草原上,鵝鑾鼻綿延入太平洋;若時間的累積如摺頁,那麼拉開摺縫,又可躍出更多從未有的想像,更訝然發現這裡竟是臺灣史上畜牧業的基地之一。
大自然的洪荒之力
時間的痕跡在鵝鑾鼻公園裡可清晰看出,這片臺地是由海底隆起的珊瑚礁與石灰岩構成,高位珊瑚礁上布滿孔隙,隨處可見海浪與風蝕的傷痕。穿梭在怪石與峭壁間,遊客只覺驚奇,但若從生存的角度看,它提供躲風避雨的庇護,且靠海可捕撈魚貨,或許這就是史前人類在此留下生活遺跡的原因。
學者在此發現4個時期的史前文化相,其中最早是5千年前舊石器時代晚期的遺址,先民靠採集、狩獵維生;最晚則是2,500年前,從出土器物中發現已有農耕、捕魚等活動。回到俯瞰視野,若抹去現有房屋,這裡有山林、淡水、有海洋可捕撈⋯⋯的確適合人類生存,此後再看恆春半島竟有不同感受。
除了微觀嶙峋巨石外,無論從哪個角度遠望,都能瞥見位於天際線上的大尖山,且橫看成嶺側成峰,面貌多元。大尖山是塊俗稱「飛來石」的巨石,過去埋藏在平緩泥岩層中,歷經風化、雨蝕等時間歷練,泥岩層被侵蝕,而岩塊裸露成明顯山峰,但接近一看仍是一塊巨岩。
臺灣牧業起點
大尖山周圍一直保持原始風貌更是難得,除了國家公園的設立,行政院農業委員會畜產試驗所恆春分所則是這片一望無際草原的主人。但為了執行保種、育種與預防疫病,墾丁牧場受管制,一般人不能隨意進入。
由於是農業試驗單位,少有人注意位於墾丁大街上恆春分所的大門入口,雖被熱鬧掩蓋,但想體驗牧場風光的人們仍可進入對外開放的附設合作社,購買乳製品、肉類產品等畜產加工品;另一邊位於墾丁國家公園牌樓內的小徑中則設有牛舍,也能更近距離欣賞大尖山。
而大尖山下的恆春分所與牧場,若翻開歷史,又會抖落出哪些故事呢?呼呼響的落山風吹著窗戶嘎嘎有如背景音樂,辦公室裡,分所長黃政齊娓娓訴說百年牧場歷史。
雖名為「分所」,卻有其重要地位。1904年,日本政府在此設立「恆春廳種畜場」,曾直接隸屬臺灣總督府殖產局管轄,負責培育肉牛、肉羊與工作馬。當時日本殖民臺灣,野心在南洋。由於恆春屬典型的熱帶氣候,高溫多濕,自然成為南進據點,無論引種、育種,都以此做為研究基地,希望能把生理數據與實驗成果應用到熱帶南洋。
光復後,它的歸屬與名稱隨時代變動,但保種、育種的工作始終不變,保種對象為臺灣黃牛與臺灣黑山羊。而引種選育則鎖定耐熱品種,如牛可簡單分為2類,一是溫帶牛,如歐洲系統的特羅斯牛;另一種是熱帶牛,如印度系統的瘤牛,後者有駝峰、垂皮、耳朵大,可以增加體表散熱面積,如果臺灣要引種,必定是耐熱的印度系統牛。
羊則以山羊為主,羊的選育一直是此處發展重點,且國內首次成功的複製羊便誕生於此。
複製的生命
2002年7月5日,恆春分所誕生2隻複製羊─寶吉和寶祥,此次是複製羊計畫的第2批實驗,由畜試所生理組、恆春分所、臺東種畜繁殖場及臺灣大學畜產學研究所共同策劃執行,當時採取61個複製羊胚,經移置到7頭受胚羊後,2頭母羊成功懷孕,1隻幼羊剖腹產出後死亡,另1頭母羊順利自然分娩生出2隻小羊,那天剛好是桃莉羊出生5年後,臺灣由此展現優秀技術能力。
屏東科技大學動物科學與畜產系教授沈朋志是當時計畫總執行人,時任於畜試所,奉命準備體細胞複製計畫。當時,他獲得前往康乃狄克大學受訓機會,跟「複製牛之父」楊向中學習。說是學習,卻只能想辦法看門道,最後靠觀察與帶回當地實作經驗,在畜試所建立複製技術平台。2001年首先複製「畜寶1、2、3號」,但出生不久便死亡,外界批評聲浪雖多,沈朋志仍心想,已能成功懷孕與分娩,下次必能更進步,於是翌年開始複製羊計畫。
由於複製羊計畫需要大量母羊做代理孕母,恆春分所正好符合條件,所以整個團隊帶著儀器開拔到恆春分所,沈朋志回憶,「當時進行2個禮拜,做出寶吉和寶祥。」複製羊的成功又喚起大家對動物複製的注目,也替恆春再寫下一則生命起源的傳說。
複製技術起初是為了複製性能好的動物;但後來發現成本高,用此技術繁殖似乎不划算。「在動物複製的發展上,人要勝天是困難的,我們將死掉的複製動物解剖後,發現多少都有缺陷。」沈朋志說。加上複製技術引起的爭議,他們逐漸將主軸轉至基因轉殖的生醫用途。
自2004年起,畜試所開始進行以基因轉殖為目的之複製,先後誕生5隻仔牛──如意家族及母羊寶鈺,希望朝生醫方向貢獻。黃政齊解釋,像血友病患者要施打的凝血因子非常昂貴,但現在科技已可知凝血因子的樣貌,能人工合成此段基因,並轉殖到羊的基因中,複製此動物時,該基因也同時被複製,複製動物便可製造人類凝血因子。若設定讓凝血因子表現在乳中,以後只要從羊乳中就可以取出凝血因子,這隻可生產凝血因子的羊,將價值不菲。
但產業面是現實的,「取出來又怎樣被利用?臨床實驗要花更多經費?是否有專利?能否上市呢?」沈朋志提出這些考量,且臺灣缺乏大型醫藥廠商,無法研發與投資後續的實驗,「因此,以現階段而言,國內雖仍有動物複製的基礎研究,但已很少做應用研究了。」
培育優良種原
往基因轉殖的生物工廠方向發展,理論上雖可行,但進入商業階段仍是條漫長的路。因此,傳統選育方式仍有可取之處,也持續進行中。山不轉路轉,近5年來胚胎冷凍技術的進步,使得引種方法更多元。
通常乳公羊選種要看第2代羊女兒的表現,當羊女兒表現比羊媽媽好,便知道那些就是來自羊爸爸的基因,此方式稱作「後裔檢定」。優秀的乳公羊以法國為代表,以往國內乳羊除了自行培育更適應臺灣的品系,都是引進經後裔檢定的精液,但這樣只能改進50%,「若受精卵可以在法國就完成受精,來臺灣只是借腹生子,生出來就是100%還原法國純種。」這樣的想法使恆春分所決定跟法國購買100顆乳用山羊胚胎,預備培育表現良好的種公羊。
黃政齊繼續說明著,由於法國製造起士等許多乳製品,選種時會著重乳量、蛋白質與乳脂肪,所以乳質優秀,且每天平均產量3公斤。此次恆春分所訂購平均日產4公斤的乳山羊胚胎,預計年中抵達臺灣,等待明年2月移植。接著還要慢慢篩選出適應本地氣候的品系,希望帶給臺灣羊乳業更好的種原。
畜產試驗所雖是研究單位,主要目標是研發相關技術以支持產業進步。而臺灣羊產業的未來關鍵成功因素或許在種原,因此特別注重種公羊的選育。問及民間是否有承接種原繁殖的牧場時,黃政齊毫不考慮地推薦「成立種肉羊畜牧場」。
養羊學問大 產業逐步精緻化
臺南麻豆的田野間,坐落幾間高床式畜舍,從外面隱約可見上層陰影晃動,裡面是長耳朵的努比亞山羊。
努比亞顛覆產業
這是適合熱帶的乳肉兼用品種,由英國應用當地山羊與中東、北非的大型長耳羊雜交選育,約在1981年左右引進臺灣。不知是否巧合,在此之前,養羊的人多把羊野放在戶外,看起來可節省人工與草料,但羊長途跋涉吃草會消耗熱能,加上寄生蟲問題且不能控制草的品質,因此效率不佳。此外,當時政府不鼓勵養羊,因羊的嘴唇靈活,吃草時可連根拔起,連樹皮樹根也都啃食,破壞造林與水土保持用的植物,所以有句話說:「牛食澆,羊食焦。」經過牛的嘴唇,草還會剩下5公分,吃完草木更旺盛,如澆了水一般;但羊吃過之處,有如被火燒焦般,一片荒蕪。
1981年後,努比亞被引進,無論體型與換肉率都比臺灣山羊好太多,當時農民爭相飼養,並做為雜交的親本,一代代慢慢成為更適合本地的品系,所以現在臺灣肉羊場都是長耳羊。這時期的農民也開始放棄效能不好的放牧方式,改為圈養。政府部門也發現,改為圈養就不再威脅水土保持,養羊產業因此逐漸有了組織。
雖然養羊成為產業,但國產羊肉只占市場的9%,剩下進口的多半是綿羊肉,價差達4倍。而一般所言的「羶騷味」是因公羊性成熟後而產生的癸酸,但在臺灣體系中,小公羊在5個月前,也就是性成熟前就要閹割,再飼養12 ∼ 13個月才上市,因此國產山羊較無羶騷味。
全臺唯一 成立種肉羊畜牧場
回到高床式養殖的畜舍,這裡是臺灣唯一的種肉羊場──成立種肉羊畜牧場。從2007年開始篩檢基因,選育羊隻,盼透過淘汰留下好種原。
不過,場長陳瑞成原本從事營造業,看人家養羊好玩也不難,本想說退休後就泡茶、養羊就好,沒想到闖入這個領域後才發現一點都不簡單。
新手上路的他什麼都不懂,到處買羊,因臺灣民間羊場對疾病缺乏控管,他就把細菌、疾病都買回來了,羊自然養不好。起初,他到處詢問養羊同業,大部分就只有經驗分享,無法解答他的疑問,如此懵懵懂懂過了3年,直到某次因緣得知恆春分所可以協助他,接著又認識許多專家學者。此後,除了恆春分所的輔導外,畜試所其他單位、各學校的專家學者都成為他的請益對象,加上他願意付出與堅持,才讓羊場有今日規模。
「當初完全不懂飼養管理,但不服輸呀,就堅持下來。一直找專家學者請教,最後才知道養羊最重要的是種原問題。」陳瑞成表示,種原不好,羊的生長就不良,投資報酬率差;為解決此問題,他開始致力於選育優秀種羊。
要養就養最好的
為提高生產效能,陳瑞成從2007年11月開始,於畜試所遺傳育種組進行全場山羊黏多醣症(G6S)基因檢測;隔年9月,在臺灣大學獸醫動物專業學院博士蕭世烜指導下,進行全場山羊關節炎腦炎(CAE)病毒檢測,逐步篩選淘汰羊隻。後來畜試所成立亞洲種畜禽團隊,花蓮種畜繁殖場場長蘇安國建議他參加此計畫,並申請種羊場執照─因為他本來就清楚登錄每隻羊,也擁有證書,既已做到這步,申請執照就不困難。2016年通過申請後,家畜衛生試驗所也來做生物安全與健康監測,又篩掉10多種疾病。陳瑞成一步一腳印走到今天,目前臺灣應該沒有像他們這般乾淨的場。
淘汰過程中的折損率不低,但陳瑞成說:「要養,就要養好的,要走精緻化路線。既然是種羊場,品質要好,健康度也要好,不能把病毒帶出去。」接著他將擴大飼養數量,並且把目標放在外銷。
黃政齊也認為,「目前品種選育還是臺灣的優勢,因為品種的改良不是3、5年可達成,而是經過10、20年的時間做到的,用錢都不一定買得到種原。」而臺灣育成的耐熱品系有進軍東南亞國家的潛力。
不屈不撓 落山風帶來的哀愁與美麗
從墾丁北行至牧草故鄉──滿州,在臺灣看見圓形牧草包比看到綿羊秀還難得,不禁驚呼:「原來臺灣竟然有種牧草呀!」但滿州卻是滿腹不得已。
由於半島上落山風不利農作,過去瓊麻因價格不佳已無人栽種,如今洋蔥則因採收人力成本趨高,也漸式微。因此,不需太多管理的牧草成為滿州的「重要作物」,但草農似乎已無法再「以草為生」。
牧草崛起之路
滿州非常寧靜,唯有每年10月的「國慶鳥」灰面鷲落腳時,才聚集大量賞鳥人士。小鎮由丘陵與盆地交錯而成,田裡少有阡陌,因為1984年放棄水稻轉作牧草後便打掉田埂。
「滿州地形特殊,不但有落山風、也逃不過颱風,以往每年都有2、3個颱風從恆春半島經過,通常從6月到9月,有時10月。」滿州鄉農會總幹事陳清木說,早期割稻未機械化,大家換工互助,但當颱風一來、搶收時便人力不足,晚收也因無法晒穀而出芽。於是當時的糧食局(現農委會農糧署)說:「你們不要再種水稻了,因為你們的水稻只有第1期可以勉強搶收,第2期就會遇到落山風。」並輔導轉種牧草,栽種至今已30多年。
草農收入不多,但從施肥、割草、捆包到貨運,幾乎都由農會統包,加上保價收購契作,平日只需拔雜草。因此種植面積曾多達700多公頃,幾乎全鄉都是牧草地,也是全臺最大牧草專業區。
望天更望人
種牧草不怕颱風,天氣好就可收成,但天氣好的日子漸少,採收難度增加,也無法晒乾,影響品質。因此,近年林清木推廣,讓農民採有機12 農法種植本土種的黑豆。由於黑豆轉作補助比牧草高,收益也好,更不怕晚上老天下雨,目前已有200公頃轉作,同時發展出受歡迎的加工品,提高經濟效益,使黑豆有如黑金。
目前,滿州仍是最大牧草產地,但剩約350公頃,為全盛時期的一半。陳清木表示,最大問題仍在收成後得看天吃飯,有風乾設備才能提高種植意願,若能以農會為基地補助設備,或許是國內牧草栽種的復興契機。
落山風仍持續地吹,大尖山依然矗立,深入了解在地的優劣勢,才能規劃未來,或者生命得自己找到出路?
鵝鑾鼻公園 ----------------------------------------- ----------------------------------------- |
前言/許鈺屏 空拍照攝影、提供/陳敏明
內文、攝影/葛晶瑩 圖片提供/行政院農業委員會畜產試驗所
鄉間4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