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背影
尋根,朋友說的「這幾年來原住民很流行的一種活動」,人們大抵想像為跋山涉水回到先人居住過的舊部落巡禮、懷念,似懂非懂。畢竟,在這塊島嶼上如此頻繁地流離、移民、世代更改家鄉地,少有人經歷──至少像我這樣40 歲、自我介紹曾寫出生於小康家庭的漢人,從沒想過尋根。
所謂家族的記憶,上溯至祖父母輩已算久遠,如今想來其實也很少聽祖父母說他們經歷過的事,別說想像,聽與說的人都沒有,時代莫名地就消逝了,只剩一本爭產時不會有人爭取的家譜,還有四合院大廳堂前掛的「太原堂」木匾。現實裡沒有故事可說,名符其實地只能懷念。而我這樣年年參與友人的家族尋根,除了覺得整地、記錄都能幫得上忙,也好奇別人為何而尋。
年幼的孩子身影雀躍,吱喳整路,他們為郊遊而踏上路程;再年長些的青少年沉默少言,一來是因為被交付的行囊與責任重大,二來是得分些心觀察大人的行動,他們為學習而跟隨在後。而負責領路與壓隊的大人,則為了順利抵達,尤其年年擔任領路人的武棟,並不像自有其他目標的獵人走捷徑,每踏一步都像是在為後頭的人們試探前路,並保持穩定的行走節奏,讓跟隨者不至於連連趕路,即使是背著小孩的婦女也保持在視線範圍內,但又能在天黑前抵達、整理出營地。
歷經七年五次尋根整地後,古部落的石板屋群、灌溉水道也從荒煙蔓草中重新浮現,一群人日日升起炊煙,一同工作、吃飯、休眠,做著平常在家也做的事情,「感覺好像只是回家生活。」有人這樣說。而前幾次尋根,她也不過是為郊遊而上路的孩子之一。在同樣年年都要有的營地談心晚會上,人們分享此行心情感受,和背影一樣,生命各有不同的學習姿態。武棟說,尋根是他的家族責任,「那你們呢?你們看見什麼?」
溫暖的火堆旁、木頭香氣中,我閉眼所見都是一路上行走的背影,我好奇他們都在想什麼?會像我一樣因為沉重疲憊而曾心生放棄嗎?記住了路途上什麼樣的景色嗎?再放眼望去,是七年來不斷變動的地景,河床的石群從巨岩變為碎石,今年再度出現巨岩,河流日漸平緩,或成為伏流,或深潭變為淺水路,或出現不知何來的石灰水。而我的體能也隨著年歲變差,從總是第一個抵達變成看著大家背影的人。
可我從沒見過自己的背影,像從不知道自己身世、家族綿長歷史的某部分那樣。這也許不影響生命的前行,所以我未曾想要跋山涉水地尋找。然而,武棟的太太玉妹說,看到那棵高聳的櫸木現身,想起以前的人如何在此生活、ina(阿姨、母親之意)傳述下來的故事,都變成活生生的、真實的,讓她忍不住流淚,「我告訴他們,我回來了,到家了。」這番話讓我突然想知道父母親那一輩人,是如何從那一年走到這一年;父親不只是在教職中求溫飽穩定的公務員,母親也不只是在成衣廠、自營早餐店、家庭縫紉中拉拔孩子的職業婦女,在挑燈改考卷、爐子前燒飯的背影另一面,也曾和我一樣,面對無數前方道路走著吧。
營火晚會的結尾,武棟說:「在我們的語言裡,沒有『年』這個說法,頂多就是經過了幾個月亮,時間對我們來說,是一直往前走的,以年來分段落沒有意義。但是你會在時間裡看到改變。」
數百、數十年前,人們曾想過會有後來的家人在此試著恢復往日生活嗎?沒有人知道。但我想像或許有人垂垂老矣,對未來的孩子們說:「我曾經去過那個地方,到那裡要經過很大的石頭、很深的水、很陡的峭壁,然後你會看到一棵伸到天空裡的大樹,就知道,到家了。」
專欄簡介 | 作者簡介 |
Parirayan, 是屏東大社部落的原住民名,作者與幾位自學老師,在這裡和部落的家人們共工、共學。這個專欄是作者用很多句「什麼?」跟山裡的人們換來的生活筆記。 | 王妃靚,屏東人,在山腳下的閩客村莊長大,長大後,到山裡和北排灣族朋友共工、共學。現職為寫字工、大小孩玩伴,偶爾也是自學老師。 |
文.攝 王妃靚
鄉間4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