捎來往事的信鴿
曾任職的餐廳有推出以國寶級作家陳千武的經歷和精神為發想的文學主題餐。陳千武1922 年出生,2012 年辭世,是臺灣詩人、小說家、《笠詩社》發起人,創辦臺中市文化中心(今「文英館」),進而催生臺灣各地的文化中心,1942年,他以臺灣志願兵身分入伍,成為往後創作的關鍵命題之一。
沒想到某天,陳千武的太太許玉蘭和《信鴿:文學・人生・陳千武》的作者吳櫻同來吃飯。許玉蘭滿頭華髮,舉止優雅,身穿綴有綠葉和粉花的絲質裙裝,傾聽時總露出專注和好奇的表情,提及陳千武,柔和的眼睛泛起淡淡笑意。我問:「妳最喜歡他哪一點啊?」90 歲的許玉蘭回答:「他就很會講,我就一直聽啊。」餐畢,我拿書請她們簽名,封面為陳千武倚向書桌,凝望鏡頭,牆壁懸掛10 月的月曆、五、六幀照片、一張卡片,童稚字跡彩繪「生日快樂」。
許玉蘭的手緩緩滑過書封:「這是我們的房間,他在這邊寫,書都堆旁邊,有時候我睡著,他還在寫,成為習慣⋯⋯」她想了一下:「很奇怪,他過世那段時間我其實沒什麼感覺,大概因為他的東西滿滿的還在身邊;但我從來沒有夢見過他,是不是他對我很放心呢?」即使坐的是起身較為費力的和室包廂,許玉蘭婉謝攙扶,輕聲說:「自己來。」當時「生命的鼓手──陳千武特展」即將在臺中文學館開展,問她開幕記者會到場嗎?她這時才加重語氣:「當然喏。」
許玉蘭1928 年出生東京,太平洋戰爭爆發後,隨母親和手足回臺灣,定居臺中豐原,她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自家政女校,16 歲即擔任瑞穗國小的老師。隔年日本戰敗,遙遠的另一方,陳千武等臺灣志願兵則被俘虜於新加坡的集中營,1946 年才經英國軍艦遣送回國,甲板上,幾個青年聚在一起閒聊:「回去要做什麼呢?」陳千武回答:「結婚啊!」「開什麼玩笑,找誰結啊?」「第一個遇見的女孩,就跟她求婚!」陳千武也明白這是玩笑,他因戰爭受傷,左手神經麻痺未癒,手掌明顯變形,而且沒有工作,沒有財產。
軍艦終於停靠基隆,陳千武和夥伴坐公車回臺中,找到父母的新家,已經午夜,他敲門──多年音訊全無,街役所甚至辦過為國殉難的公祭儀式──家人看見他,不敢置信,又哭又笑,相擁而泣。次晨醒來,父親興奮地帶他四處拜訪親友,陳千武近中午返抵家門,母親正在煮菜,香味撲鼻,廚房內還有兩名女子充當助手,一位是堂妹,另一位,就是住對面的許玉蘭。不知道該聊些什麼,陳千武竟拿以前發表的詩作給許玉蘭看,沒想到她感興趣,從談詩、談文學、談創作,發展到無話不談,週週約會。
陳千武向她求婚,許玉蘭應允,「第一個遇見的女孩」心想事成。只是陳家委託媒人提親,遭許家反對。為表達自己的堅定,陳千武寫下〈新地──給玉蘭妹妹〉:「天空有無限的真理/風有敏銳的理性/愛之鈴響了/妳我的生命就開始動彈⋯⋯」這天,許玉蘭不止一次放閃:「這首詩的原稿,我一直留著。」原本期待藉由日常飲食,召喚對作家和作品的興趣與共鳴。客人卻讓我們知道,文學主題餐不只向作家致敬,更深刻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故事,串起一代和一代的連結。
專欄簡介 | 作者簡介 |
考察一座城市的被遺忘之處,會喚醒什麼樣的記憶呢?作者將以新移居者的眼光,和細膩敏銳的心思, 走踏大臺中的地、物、人,從中拉起歷史的虛線,回望中部曾有過的風光和過去。 | 林劭璚,第三個字音義同瓊, 麵包樹工作室負責人。2009年開始從事採訪編輯工作,曾出版《給親愛的你》攝影集、《青苔》刊物、《溪邊花生什麼樹》散文集。故鄉花蓮,住過臺北、嘉義、臺南漁光島,現居臺中。 |
文.攝 林劭璚
鄉間4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