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浪的是世界,不是自己
初夏,一輛電動三輪車嘎噠嘎噠地駛進花東縱谷村莊。騎行者頂著豔陽奮力踩踏,一方面讓車子前進、幫單車蓄電池充電;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車上滿載書和種子,有點重、跑不快。這輛攤車是簡子倫與他的「種子野台」,上路時他的理想很簡單,就是用自己動手打造的移動野台,把保存種子的概念帶往每個角落。
從「古物」到「穀物」
出生於花蓮的簡子倫大學主修美術,研究所則走入古物維護領域。沒想到後來在澳洲打工度假時,走上糧食自主與食物主權這條截然不同的路。
2011 年他加入「農法學堂」,展開一場以大地為教室、農夫為業師的有機旅程。結束後繼續留在推動課程的「大王菜舖子」工作,擔任運送農產品的菜車駕駛。看似是個運輸食材的工作,但更多時候,簡子倫發現自己是個農業資訊交流站。「因為到處收菜,所以我知道每個農夫種的東西,也有農夫想種什麼,卻找不到種子的狀況。」他發現農業工業化後,面臨種子消失、作物單一化的危機,於是萌生保存種子的想法,「保種好重要,它不只是植物,而是整個人與自然的連結。可食資源的多元化,必須靠把種子保留下來,而種子的延續,也來自將棲地照顧好,維持採集的倫理。」
簡子倫打造了種子野台攤車,把保種想法一步步送進部落與社區,有時和族人們交換種子,有時是用繪本向孩子說明。「看得越多,越發現自己的不足。保種不會只是個人的行為,它是一整個產業和使用者習慣的改變。」為了充實知識,簡子倫決定遠行,他聽說在印度,光是稻米就有七百多個品種;還有日本有古來種的保存推廣教育。他決定親自出行,面對心中的猶疑。
理想扛上肩 就是行李
拉開時間與空間的尺度,簡子倫把自己鑲嵌在陌生際遇中。2013 年他踏上南亞半島,2016、2018 年兩度前往日本。最初,他都為自己的出發定義許多任務,包括前往印度知名的保種機構「九種基金會」(Navdanya),或是日本的「種市大學」討論會。形式上,他計劃著每一次的遠遊,但實質上,每段旅程在飛機落地後,都以他無法預期的方式展開,「這些原本都不是我的目的地。」既定計畫趕不上現場的意外變化,種子開始帶著簡子倫脫離路線,進入流浪,讓理性規劃的旅程最終在不同的當地人家中、田地上圓滿完成。
2016 年,在日本長達兩個月的流浪過程,簡子倫驚奇不斷,包括原本希望能夠交流的九州大木町農家,後代年輕人卻已經脫離務農生活,而自己在騎單車途中巧遇的農園主人,竟是一位過去從事中日食品加工進出口的貿易商。二十幾年間他看見食品加工業的真實面貌,於是選擇投入經營友善自然、多元化種植的農地。「我們一起去拜訪其他有豐富品種的農場,還有這位農夫的同門師弟,竟然也是個有豐富留種的農夫,因此和我們分享了許多品種的蘿蔔呢!」簡子倫將形狀各異的蘿蔔帶回民宿,連土生土長的民宿主人看了都嘖嘖稱奇。
「日本實在是個徹底商業化的世界呀。」連鎖超市、精美且一致的商品,都是高度成熟的物流系統和精緻化掌控下的產物。傳統市場式微,許多人終日吃的都是遠從數百公里配送而來的食材。不過,這樣漫天蓋地的現代化並沒有阻絕他的尋種旅程,他到農業體驗博物館吸收基本知識,前往地方鄉土資料館翻閱記錄,造訪以良食理念經營的食堂。旅程中不同的場所、相異的境遇,都一一被種子串起來。原來,日本不同地區都有致力於保存傳統蔬菜的保存機構,他們透過食農教育、加工傳統蔬菜,甚至以傳統品種為主題的市集和不可或缺的、青農與老農間的交流會,讓種子活下去。
出發時,簡子倫以為是自己扛著行李,四處去尋找保種的技術。但當流浪接近終點,他才慢慢理解那些異地上的流轉,打開定見、尋找可能的過程,其實是保種的理想自身,化作行李被他扛上肩,遊走四方。
回程就是另一趟啟程
見識過各種保種的理念與實際做法後,簡子倫知道必須先定義自己的能力和現況。保種包含深入尋找耕種脈絡、不斷的種植⋯⋯這些部分都有經驗老道的農夫在努力。此刻,他期許自己還是那個開著菜車傳遞資訊的男孩,換成保種現況來說,就是教育推廣者吧。
回臺後,他把去日本兩個月的流浪與認識,整理成日本「古來種」巡禮的講座分享,也啟動「人藏夢、夢藏種、種藏人」展覽,透過播放原住民長輩藏種的心情紀錄影像、展示地方作物種子,以及作物配對遊戲等方式,到各地巡迴展出,以柔性趣味的方式讓一般人接觸到保種的議題。另外,他也參與書籍《藏種於農》的內容編纂,與花蓮的部落大學合作,帶著孩子們認識種子。
在這些林林總總的過程裡,簡子倫也一再看見現實的嚴苛,像是傳統品種找回來,也不該停留在「保存」的行為中。藏種不是獵奇,而應該讓生活更加豐富。這些品種必須有人繼續料理、繼續品嘗、繼續栽培。土地上的食物在這千年來穿越多少政權與歷史更迭,卻總是能被依戀它的社群留下。這是人與種子最基本的關係,也是現代保種必須面對的現實。
讓流浪的種子回到身邊
在普遍意義上,流浪是以自己作為主體,去碰撞世界,然後有所轉變。但簡子倫的旅行卻是用空白自我,成為客體去反映、吸收外界的樣貌,學習累積新的自己。這樣的流浪並不浪漫,沒有個人體認上的巨變,只有同樣的自己、不同的視野,以及讓世界成為未來的能量。
於是簡子倫持續前進,以美味的料理,強調保種的實用性;更擴及連結地方文化,拉緊人與自然共同跨越時代的記憶。流浪的是種子,在時光巨輪裡,許多種子被迫流浪,如今簡子倫希望它們能夠回到身邊,讓人們與土地的連繫能彼此映照,相形圓滿。
流浪手札
故事得從十年前說起,一個修習古物維護的學徒,預想的人生與農業、保種不著邊際,只因一趟澳洲工作假期,走闖獨立畫廊,在與藝術家一起度過的佔屋生活裡,認識了居家型的「樸門農藝」,埋下食物自主的念頭。
後來有機會開菜車、實習農作,於是結交了以農為業的友伴,關注小村合作經濟的通路商和帶著祝福種田的修行人,都成為我的導師。這段期間我對作物多樣性和民族植物帶著高度興趣,開始粗糙凌亂的收集和研究,也媒合朋友間種原的互通有無,或許是老天安排好的,往後人生的專題於此展開:種子野台──不小心從古物維護歪向穀物維護了。
回收廢材,再買些材料來焊接組裝一臺電動三輪車,天真地想在街頭交流保種理念,凱風卡瑪兒童書店還送我們一些繪本。農閒時,我就騎著這臺種子圖書車在鄉間悠晃,做了一些種子交換,提供了一點不同的想像和服務,衝著「沒有錢,但至少口袋裡還有種子」的信念,儘管效率極差但人情濃厚!不像一個縝密的計畫,倒像帶有社會干擾意味的行為藝術。
2013 年,有感於能力與效率的不足,我去信印度九種基金會,本來只是單純的想在北印德拉敦的種子銀行待幾個月,見識一下生物多樣性農場的操作,隨著種子銀行一起乾燥、清理、精選和保存種子。經驗老到的藏種人魅力十足,言談中透露出與植物關係密切的生活,一位種子婆婆待在種子銀行的年分,幾乎等同於我的年歲啊。
額外去的Vanastree,是一群地方婦女組成的團隊,她們建立起數十個村落間的種子保存網絡,扎實的社群關係,讓我看見種子不只是農作生命之源,更是地方情感與知識的載體! Rainforest Retreat 則透過生態旅遊,加上農林混作模式,生產高經濟農產來支持雨林研究,試圖在逐漸被咖啡園吞噬的土地上,捍衛雨林的多樣性。我彷彿在這些由女性創生的機構裡,瞧見印度婦女的集體人格,這些婆婆媽媽不是只喊著運動,而是用生命保種,在生活中守護著多樣性。
而JJVS 串聯傳統草藥師舉辦工作坊,保存傳統的療癒手法和藥草智慧,夜晚必定祭歌吟唱。草藥師是人與自然神靈間的媒介,也提醒著藥草保種需要保存的是原生棲地,採集行為牽涉到土地倫理,以及對自然的虔敬感恩。
即使農業生產本是為了支持更多人存活,但這趟出走幫助我反思:容易被簡化為農法和收穫量的農業,除了有經濟導向的技術思考之外,還有複雜深刻的社會文化脈絡與環境的精神連結。像印度傳統農業裡區域各異的多樣混作模式等,或是包括藥草、野生可食植物、工具、食器到建材等將可更新生物資源永續利用於生活裡,都仰賴一個源頭:生物多樣性。我很慶幸自己能飽覽環境所孕育的豐沛生命,也被這些人的態度感染著,彷彿被他們的集體人格附身!
現實是嚴厲的,農業永遠被市場與消費習慣考驗著,但我多希望每一個在地作物系統以及生態智慧,可以長久流傳,就地保種、傳承關於這些作物的文化!種子有神力,滋養我們身體,也儀式性地驅使我們的身體勞作。直到今日,我仍懷念遠方,那一個進行保種園工作前,一起靜坐禱念的南印清晨。
文 小海 攝 林靜怡
文.圖 簡子倫
鄉間4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