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生活｜吳曉樂 ╳ 鸚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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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學報導

刊登日：110/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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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物最大的意義是什麼呢？答案是，讓你學會跟愛有關的一切事物。

我永遠記得那幅畫面：11 年前，弟弟從鳥店把一對虎皮鸚鵡帶回家裡，一黃一藍。距離我上臺北讀大學還有兩個月，而弟弟也即將進入壓力繁重的高三階段。

雛鳥四小時得餵食一次，食物還得是溫的。我設定了鬧鐘，睡前餵食一次，清晨4 點鐘，我摸黑進入廚房燒熱水，待確認溫度後，走至籠前喚醒兩個睡眼惺忪的小傢伙，撐著頭，一匙一匙餵，8 點的餵食則由弟弟接手。說也奇怪，我是一個戀眷睡眠的人，但，鬧鐘一響，想到有兩隻擁有漂亮雙眸的小傢伙正在等著我，我就能毫不猶豫地跳離溫暖的被窩。

數天後，黃色那隻開始出現下痢的症狀，由於鳥類有藏病的習性，一旦症狀出現，情勢往往已相當嚴重，我趕緊送至中興大學，醫生檢查過後，認為情勢不樂觀，即使我們耐心看照，還是迎來了劇痛的苦果。翻遍了任何飼育鸚鵡的書，明白到雛鳥有多麼脆弱，也無法消解我們落淚的衝動。那時，讓我們勉強打起精神的原因是，還有一隻藍色的小朋友嗷嗷待哺，再怎麼沮喪也不能怠慢，於是繼續按表操課，清晨4 點鐘摸黑進廚房。

有那麼一天，我把湯匙送至他的喙前，他竟使勁推拒，硬是不吃，我明白這是鸚鵡的「斷奶期」，得換吃乾料了，換句話說，再也不需要精心餵食。照理說，應該要感到鬆了一口氣，畢竟睡眠被中斷總是惹人心煩。可是，那天我卻無論如何再也睡不著了，心底琢磨著，原來「孩子的翅膀硬了」就是這種感受。那時是2007 年，我還相當年輕，不曉得這隻藍色鸚鵡——小樂，會影響我們一家人至非常深遠的地步。

對我來說，寵物最大的意義是什麼呢？答案是，讓你學會跟愛有關的一切事物。

小樂斷奶不久，我北上，弟弟則多待在自習室溫書，我媽的預言也應驗了：她跟父親到最後一定會成為小樂的主要照顧者。這種故事並不罕見，朋友之前從街頭抱回一隻貓，結果把那隻貓寵得無法無天、抱在懷裡梳毛撫肉掌的，竟是一開始堅稱「我很討厭貓」的父親。相同的情景也在我們家重演，父母被小樂無辜的雙眸，以及被關入籠中就開始啄羽抗議的楚楚可憐打動，竟主動提出讓小樂在家自由飛翔的要求。

於是，從那天起，我們回到家，就會有一隻精神奕奕的小傢伙從站架起飛，降落在我們的肩膀上。那四十幾克的重量雖然輕盈，但對我們而言卻是生命中十分貴重的餽贈。家中成員若起了爭執，只要話題一轉到小樂身上，再大的干戈也能在眨眼之際化為玉帛。

小樂走路時微微的內八，睡覺時把頭捲到身後、或者是打瞌睡而險些從站架上摔落的蠢拙模樣，讓我們時常目不轉睛地觀賞他，像個狂粉似地拍照、錄影，再對著成品呵呵傻笑，小樂凝聚了我們一家人，父親的說法是，小樂是我們吳家的最大公因數，此言絕對不假。

藍色鸚鵡我畢業回到家鄉後，遭逢了一些挫折與打擊，在我不斷哭泣時，突然聽到羽翼撲打的聲音，小樂飛到我的肩膀上，微微傾斜著頭注視著我，寵物並不能理解人世之間的紛擾與糾纏，但有時候他們的「無知」其實是一帖良藥，教我們省視什麼才是活著的意義。我猜，小樂眼中有一個相當純粹且慵懶的願想，對他來說，食物跟水若是穩定供給，有人陪他遊戲，而在他安睡時沒有人驚擾，就是一百分了，而凡事都想精益求精、從A 到A+ 的人類，實在是庸人自擾啊。

與一個小動物相互扶持著，最大的樂趣在哪裡呢？也許是一種成就感吧：在社會中我只是一顆無足輕重的螺絲釘，但在寵物的心目中，我就是無可取代、獨一無二的那個人。學妹日前從收容所抱回一隻病貓，頭三個月的醫藥費幾乎鯨吞了她的月薪，照理說，學妹理應過得很骨感，但見面時只覺得她精神很肥滿，跟家中那隻日益康癒的貓一樣，我問學妹怎麼會這樣？她雙眼晶亮地說：小橘可是把她的貓生毫無保留地託付給我了啊，想到自己被這樣託付，就覺得充滿動力，雖然也會心痛錢，但覺得換到了更珍貴的事物。這種心情，沒有養寵物的人想必會覺得不可思議，但我相信家有一寶的人會懂得我究竟在說什麼。

曾有人說，小樂是多麼地幸運啊，很少看過一個家庭這麼地寵愛一隻鸚鵡。從前，我會認為朋友沒有說錯，但隨著這幾年來心情逐漸沉澱，也見過一些人情世故的變遷，如今，再回頭來看我與小樂之間的相處，我反而認為自己才是被小樂寵愛的人。

小樂的存在，教會了我很多事情，從陪伴他的過程中，我體認到愛是需要練習的，而一意孤行的付出毫無意義。由於鸚鵡無法開口表達，我只能觀察、查找資料，以及從他後續的反應，才能確信自己的付出有關照到他的需求。除此之外，我也學習到愛是需要節制的，有時心軟會想縱容他攝取高脂肪的堅果，但見識到鸚鵡長脂肪瘤的模樣，又嚇得趕緊修正食物的比例。

最重要的一點，也是我認為寵物帶給我們最珍貴的贈予是：多數時候，我們會見證他們從幼小走至青壯，直到嚥氣的完整過程。於是我們在照養寵物，尤其是上了年紀的寵物，很難不警覺到，歡樂的時刻會有將盡的一天。「活在當下」是易懂卻難以實踐的道理，寵物則是這個道理的良師。

曾有一次跟母親討論道，若小樂哪一天離開我們，我們的反應會是什麼呢？母親定定地告訴我：自從妳告訴我小樂已經邁入高齡以後，我每一天都告訴他我很愛他，說也奇怪，這麼做以後，我漸漸不害怕那一天的來臨了，因為我知道即使有天他的身體不在了，只要我閉上眼睛，他的身影還是會輕易地浮現眼前，我並不會真正地失去他。小樂，你小歸小，卻帶領我們一家人見識很了不起的良辰美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