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語言種在土裡(下)
做小米酒的時候,最年長、最有資格講解傳統作法的小湯,常常在我們一連串的發問中發火,「不要問,做就對了。」「沒有為什麼,憑感覺。」「之前都說過了還要問,是要問幾遍?」「話那麼多,不知道做酒的時候要安靜,那樣才會好喝嗎?」此時絕不可能還有人敢問「那怎麼樣才叫好喝」,回想剛上山那時的自己,面對這樣的反應肯定要花上幾天平定內心驚恐,老人家生氣不想說話是小事,還擔心她氣壞了身體。等實際跟著生活、跟著做,久了才發現,憑感覺其實並不抽象,甚至無比重要。
當我們問:「那個濕潤的紅藜要放多久才可以打粉?怎麼知道它好了?」而小湯回答:「你是要我怎麼講?」然後走開去做自己的事,過一段時間,她會再默默地走到廚房,掀開覆蓋著紅藜的布,用指尖觸摸搓揉,她比手畫腳地示意,要一旁觀看的我也摸看看,隨後加入一點水,重新蓋上布,又默默地走開。如此重複了幾次,每次都讓我跟著她的動作觸摸,直到她拿著紅藜倒入木臼,我才當頭棒喝,「哦!原來那樣就是好了!」小湯看看我,一邊點頭一邊呵呵呵地笑開了,玉妹也好奇地問:「怎麼樣呢,所以?」「就是⋯⋯要怎麼說呢?憑感覺。」「什麼?國語老師,你也沒辦法用國語說嗎?」
「依照我做麵包的經驗,應該是等那個紅藜濕潤到有一點結塊的程度,就可以打粉了。」上山生活了幾個月的漢人朋友鳳鳳用自己的想像解說。但我遲疑著,是又好像不是,因為「結塊」兩個字,每個人的認定不同,在沒有跟著小湯觸摸紅藜之前,我想像的「結塊」,是文字帶來的意思;而現在,則有了濕度、硬度留在手指上的感覺。那樣憑感覺的記憶,確實難以言語記錄。
「以前這些事,就算沒有文字,都可以被保留下來,因為大家都是跟著老人家一起做,只要生活上有需要,就要做。現在,大部分的原住民都沒有土地可以種小米了,有了機器也不需要用人力辛苦釀酒,我們或許可以教,可是學的人,下山後、回家以後,有多少機會再這樣做?怎麼樣學母語,我們可以做給大家看,可是各自回家後,還有多少人會跟他們講母語?」玉妹一面整理釀酒工具,一面像是自問自答地說著。
我想起玉妹的另一半武棟總說,語言就跟作物一樣,需要土地孕育。那像是在說,沒有做小米酒的場合,就無法表達酒的意義與貴重;沒有跟著老人家一起做,也聽不到那些關於小米的話語。「以前老人告訴我們,酒跟雨一樣珍貴,雨下得不好,小米就跟著長不好,也沒酒可釀。」那麼,沒有種過小米的人,又該如何理解這段話?被奪走原來的土地、生活的人們,能從語言、圖像記錄裡找回什麼?
跟著土地一起生活的人,聽到傳統歌謠裡的飲酒歌,會知道母語歌詞裡述說的歡樂不是飲酒作樂,是為了向家人與土地報告整年工作狀況而歡唱飲酒。如同參與過升階儀式的人,才知道那種戰勝、熬過醉酒之苦的堅持是為了什麼,不只是為了找回、保留傳統文化而做,因為消失的不只這些。
「做小米酒這麼辛苦,才釀這麼一點點,是要怎麼酗酒?誰那麼有空⋯⋯」玉妹半開玩笑地說。我想,有種理解,正在發酵醞釀中,像那些慢慢地從土裡長出來的話一樣。
專欄簡介 Parirayan, 是屏東大社部落的原住民名,作者與幾位自學老師,在這裡和部落的家人們共工、共學。這個專欄是作者用很多句「什麼?」跟山裡的人們換來的生活筆記。
作者簡介 王妃靚,屏東人,在山腳下的閩客村莊長大,長大後,到山裡和北排灣族朋友共工、共學。現職為寫字工、大小孩玩伴,偶爾也是自學老師。
文.攝 王妃靚
鄉間4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