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語言種在土裡(上)
秋天,收穫的季節,各族各部落在不同的日期都舉辦了自己的豐年祭、收穫祭,今年武棟與拔而熱資兩家也應阿美族友人邀請,帶著孩子們前往花蓮,觀看港口部落四年一次的升階儀式。儀式的焦點是整夜歌舞與不斷敬酒的男子們,隔日清晨他們以飲盡一大碗米酒象徵通過考驗, 得以進入下一個年齡階級。參加儀式的男人多半在耆老高舉空酒杯,接受眾人歡呼祝賀之後,就因為體力耗盡或不勝酒力而步履蹣跚。旁觀者很難理解這樣的儀式,看到會場內東倒西歪的人們難免覺得有趣,「不要笑你哥哥,下次就換你了。」在我們身後的老人出聲訓斥了稚氣未脫的男孩。面對四周族人突如其來的嚴肅表情,男孩有些手足無措,低聲回道:「幹嘛一定要這樣喝?人家都說原住民就是愛喝酒了。」
旁人趕忙轉移話題化解尷尬氣氛,說這個儀式快要失傳了,只剩港口部落有;每每只要公布祭儀日期,就有許多異鄉遊子報名要返鄉參加,如此延續了下去。回程時,三個熬夜觀看全程的孩子,因為認識了與排灣族截然不同的祭儀文化,興奮地說起看了、聽了什麼,像錄音錄影帶一樣播放,幾日後,還在自學的課堂上,主動討論了起來。「那個儀式那麼辛苦,為什麼他們的年輕人會一直想回來參加?」總習慣先自己安靜思考的吾浪,最後這麼提問。按照課堂往例,我讓孩子們帶著問題回去,自己找答案。
9 月中,輪到大社原鄉的非給樣家族舉辦自家的pasiavulu(收穫祭),兩家人大大小小一週前便開始製作小米酒,他們脫殼、打粉、製作、炊煮小米糰,採集包裹用的葉子、炸豬油、樁打紅藜粉作為酵母,再將糰揉推打拉成如絲綢般的泥,舀入陶甕中封存等待發酵。為了保持最佳溫度、濕度,不容許休息太久的製作節奏,這樣純手工的製酒工作持續了幾天,每個人臉上出現疲態,頭髮散亂汗濕,身體因痠痛而彎曲,如此的體力考驗全然不輸給整夜歌舞敬酒到天明的儀式。「有很多人邀請我們開課,教他們做小米酒,可是我在想,這是可以變成一堂課的事嗎?」玉妹在陶甕裡放入了一個疑問,封存起來一併發酵著。
「對啊,像暑假的時候,有一個營隊要我們設計學母語的活動,我就很困擾。他們說山下叫作什麼『沉浸式教學』,很多年輕人還問我要怎麼樣才可以很快的學會母語,他們也很想用母語跟老人家溝通,可是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後來vuvu 武棟告訴他們,那個國語說的『沉浸』很怪,好像把人放下去泡著,然後還要拿起來看一下,不然會窒息。可是我們是跟母語一起生活,不是用泡的。要怎麼說呢⋯⋯唉,我也很難解釋。」這段期間一直在部落大學上課、也一直參與營隊自辦課程的拉麼參有感而發。
往來大社原鄉七年多,「很難解釋」這種結語我已經聽得很習慣了,倒也不是因為不想追根究柢,反而是知道山上的家人們常常需要多花一些時間去思考,怎麼用他們較不擅長的中文,好好說明母語裡要表達的意思,而習慣慢慢等待答案出現。但有時即使聽見答案,也未必等於理解;學會釀酒,也不等於知道老人家說的「好喝」是什麼味道。
專欄簡介 Parirayan, 是屏東大社部落的原住民名,作者與幾位自學老師,在這裡和部落的家人們共工、共學。這個專欄是作者用很多句「什麼?」跟山裡的人們換來的生活筆記。
作者簡介 王妃靚,屏東人,在山腳下的閩客村莊長大,長大後,到山裡和北排灣族朋友共工、共學。現職為寫字工、大小孩玩伴,偶爾也是自學老師。
文.攝 王妃靚
鄉間4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