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外公家那一頭的鄉間小路上 - 農業知識入口網

在路的尾端，靠近河堤的地方，一朵白雲像大船回港，擱在藍顏色的河岸與天際縫合處，外公打著牛車從另一頭歸來，輕輕劃開地平線，泥土路像血管蔓延開來。從古厝的這一邊往河堤走去，沿著路，空氣的風中永遠是離海濱不遠的淡淡草味混合著乾乾土味。在我的記憶中（也許每個人記憶中都）有這樣一條路，奔跑了許久也到不了盡頭，氣喘吁吁，望著裸大而刺亮的太陽，皮膚的汗很快被瀝乾，想起現在不過是初夏的南臺灣。

總是在第二學期第三次月考前，我坐在家門前的騎樓底下，小棋盤獅子王矮桌子上面，複習課本的習題，煩躁初夏天，在日落前把功課都做完準備晚飯，還要一邊幫忙母親作家庭代工，剪線頭。一心想快放暑假，結束該死的月考，一心想出去玩。這時候家裡已經有外公寄來的一箱箱哈密瓜或西瓜，有時候是蕃薯，釋迦，或紅蘿蔔，甚至是直接從碾米廠載回家的一袋袋白米。

外公種的哈密瓜一剖開，滿室空氣飄浮著香甜。冰箱裡永遠有切好的大紅西瓜，小玉西瓜，喀喳，輕快爽脆甜甜涼涼的夏夜，我喜歡把一顆顆黑籽如BB彈往家門外吐出。

　　
期待暑假，期待外公家，期待小小的遠足　　
外公家緊鄰曾文溪南岸，學甲寮，務農的小聚落。從臺南市海佃一路向北，西接公學路，外公家在路末尾，先是看見一片大稻田，然後遠遠看見外公家的三合院背影座落在路的另一端，像一個穩重的大人在陳列的美食後面守候著他的攤子。

小路腸子，車輪子在路的邊緣打滑，我總是擔心坐在父親的小發財車前座的我們一不小心就會摔到兩邊的田裡去。小路腸子，我小學放暑假前總是嚷嚷要回外公家渡假，原來是進行我人生的第一趟小旅行了。小路腸子，我坐在牛車上跟外公外婆往北爬坡，曾文溪畔有另外兩塊田地也是外公種的，坡陡石頭路驚險，我替老牛擔心，又懼怕外公動不動就要鞭打牛屁股。

外公喜歡赤著腳在小路上頭奔走，外婆戴著斗笠頭巾在一排排如浪的稻穗上奔走，鄰家的小黃狗在遠處的荷花池畔奔跑。母親騎著小白五十速克達在小路上穿梭奔走，記憶中的南臺灣總是夏天的。人們那麼忙，總在奔走。那一條又直又窄的小路腸子，在童年的眼裡永遠是條大路，像巨大的飛機跑道。而往後長大，搭上真的飛機，飛離自己的田野，城市，家國，才常常想望再度赤腳踏上那一條往外公家的小路。2010 年秋，我在法國巴黎搭火車一路向西前往布列塔尼，窗外炸開棉花糖的藍天，讓我想起南臺灣，午后西下的太陽像一枚發燙的金幣，我望著同一枚金幣發呆。

走在路上的故事太多，終究是一列遊行的隊伍，路越拉越長，像不斷延伸的幕。路的兩旁稻田在外公年邁之後隨政府政策休耕，無人繼承農耕技術，下一代紛紛往城市出走。曾經在路上奔跑的人們已經散了，但是路還在。外公的喪期，讓遠去的人們重聚，出殯前夕家人圍在田中央，模型紙紮燃燒豔紅的火竄向空中，沒有言語的灰燼往泥土地下了一場黑雨，道士的誦經聲在黃昏剪影中往河的那一頭消散，我突然想念起久未喀喳狠狠一口甜甜的，西瓜的滋味，那是接近野獸派色彩的黃昏。

吳耿禎
1979年出生於臺灣。集詩人、攝影師、劇場設計、藝術創作者的身分。作品源自中國民間母性藝術，擅長以多媒材並置空間，回應傳統美學的再創造可能。作品援引集體記憶的生活切片，並將再詮釋。近年來，關注中國與臺灣藝術主體性的問題。

文圖吳耿禎 (鄉間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