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峰╳白欽源|等待山靈回望的瞬間
問:請兩位談談心目中的「生態」是什麼?
林青峰(以下簡稱峰):生態就跟你吃飯睡覺一樣,是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東西,它沒有那麼高的門檻。它是只要你有興趣、就可以走到環境裡面去認識的東西。因為生態的範圍太廣了,蟲魚鳥獸兩棲、植物⋯⋯都是。
白欽源(以下簡稱白):我也覺得就像阿峰講的,是所有日常生活中的一切,如果你對周遭有興趣的話,就可以看到生態。比如說在等人的時候,就可以看一棵樹。一般人常常以為生活的四周沒有生態,但其實是有的。像我和阿峰都曾在花蓮市區看到紅隼。又比方說行道樹,或是樹上睡著的鳥。只要你願意觀察這些東西,就會發現原來生態無所不在。這還只是動物的,我覺得生態太廣了,還包含氣候水文等等,所以就是我們日常生活的一切。
問:能否分享在野外山林中,遭遇過印象特別深刻的故事?
白:經驗很多,我講個最近比較深刻的。前幾天我在大雪山林道,凌晨4 點看完一隻白面鼯鼠正要回車上時,突然間一隻褐林鴞叫了。我覺得在晚上時聽著貓頭鷹的聲音到天亮,會很像準備從一個世界穿梭到另外一個世界。尤其一般人很少夜晚待在森林裡,甚至對晚上的自然是害怕的,但聽著褐林鴞的叫聲,直到天際泛白,可以感覺到那是自然森林養出的聲音、只屬於黑夜的聲音。
峰:有次我去南部拍短耳鴞,可是當天抵達時下著大雨,只好在車上躲幾個鐘頭,直到半夜雨停,我才走進草原。一走進,就遠遠就看到一個影子飛過來,那個影子慢慢飛、越飛越近時,我注意到飛行的樣子跟短耳鴞不同。等到牠飛近我,我才發現牠擺動翅膀的速度比較緩慢,但是幅度很大,就像蝴蝶一樣。應該說,就真的像一隻巨大、輕飄飄的蝴蝶,緩緩迎面過來。當牠飄到我側邊時,忽然扭頭,看了我一下。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好像觸電、或是被雷劈到,一整個覺得不可思議嘛。原來那是草鴞,草鴞已經很稀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野外的草鴞。
牠經過我之後,還是在草原上飛,就像海鷗在海面上緩慢的飛行一樣,只是這隻草鴞的海是草原。不時牠衝入草叢中去狩獵,來回忙了一個多小時。有次牠在草裡待比較久,我走過去牠剛好抬頭,嘴裡叼了一隻田鼷鼠。牠看著我、我看著牠,我整個愣住、心跳得非常快,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忽然想到我有相機,但牠已經很輕盈的、拍動長長翅膀、完全沒有聲音的,往黑暗的地方飛去。那個晚上好像經歷一場夢一樣。
問:在認識自然方面,攝影與其他媒介如文字、繪畫等有何不同?
白:我以前喜歡畫畫,後來可以用相機拍時我就漸漸少拿畫筆了,因為繪畫很難記錄下場景發生的瞬間,但攝影卻可以,快門按下,你可以馬上保留那個現場,繪畫可以事後想像潤色,甚至不必親臨現場。
峰:每個人拿著相機一開始都會看到就拍,但到後來你會慢慢地想去看動物的行為,接著越拍越少,可是對自然了解得會越來越多。最後,才會針對一些比較值得記錄的再去拍攝。
白欽源 | 林青峰 |
拿相機也拿筆,唸的是歷史但時常走進山林。大學時期開啟對生態記錄與觀察的契機,目前時常藉由書寫與拍攝,將自己視角中獨特的片刻與他人分享。 | 出生於屏東鄉下,幼時最常跟大自然作伴,因此對臺灣生態著迷且珍視。憑藉一身對動物的細緻觀察力,在臺北市立動物園工作時首次接觸相機,踏上生態攝影之路。 |
白:攝影還有一個跟其他媒介不同的部分,就是可以直接給別人一個獨特視角,那種獨特性就是我一直想追求的。
峰:我是希望讓更多人知道,臺灣雖然很多地方不起眼、也有很多動物可能一輩子都沒看過,但牠們就真實跟我們一起生活在這裡。之前有做節目,用動態影片去介紹自然,那種傳播方式可以讓更多人了解這塊土地、就能去關心環境和動物,不過動態的生態記錄相當相當困難。
白:的確,我們常常就在等那個瞬間。生態攝影在拍的時候,你有你的想法,動物也有牠的想法,當你們兩個處在同個狀況下,才能有一個影像留下。這不像文字作品是可以自己寫出來,攝影很強調行動力,想得再多,沒有在那個現場就是不行。你就是必須出去、開車到遠遠的山上。攝影要求你必須在那件事發生時在現場,然後有足夠的能力把它拍下來,這些都是基本功。
問:請談談生態攝影中的現實層面和詩意時刻?
峰:我不懂什麼是詩性?有時候走進自然裡面,它就是如詩如畫,看你用什麼樣的心情去體會和記錄,要具體用講的把它講出來很難,一定要自己去呀。
白:對啊,那個體驗本身就是一種詩性,比方說有個詞叫做氳靄,是水氣蒸騰的樣子。我之前在寒流時經過木瓜溪,看見因為溫度落差一層水氣氳在溪上,許多花嘴鴨穿梭其間,那種體驗是你沒有看到就無法去想像的。所以我覺得這題應該是大家對於生態攝影的想像是什麼?詩意或現實都是來自你的想像,如果你對畫面想像很淺薄,就只能拍出或欣賞一個面向的照片,可是如果你的視野寬廣,就可以用很多方式去表現。例如阿峰拍的月曆上那隻姬兜蟲,牠就是一個剪影,沒有人說生態攝影不可以拍剪影,但他留下這麼美的黃昏感覺。
峰:有些東西很好拍,有些東西稍縱即逝,所以有時候也是先求現實層面。我覺得生態攝影最重要的是你對這個動物了不了解,如果你不了解,就很難拍出你想要的東西。我每年都去蘭嶼,那裡的黃昏每天不一樣,但都非常美。蘭嶼姬兜蟲是一種白天不出來、黃昏才開始活躍的昆蟲,所以我想到這個畫面。不過黃昏不容易把動物拍清楚,所以我選擇用剪影。我覺得如果你熟悉要拍的事物,拍出來的東西就有溫度,不用解釋很多。
白:就像阿峰說的,在攝影時,你必須要打開那個感受,畢竟我們存在的世界是很多層次、很複雜的。比方說一隻鳥不只是一隻鳥,當牠飛過去時,飛的樣子、掉進草叢的聲音,當你觀察牠的時候,會有非常豐富的感受。而那些感受不會是圖鑑上寫的、也不會是科學上客觀陳述的,而是你在那個當下感覺到的。無論是濕度、溫度,那些細微感受累積起來就變成你對一個動物與生態的想像。攝影跟想像力有關,如果要從現實層面談到詩意,我覺得跟你用想像力去理解這個環境的線索有關,你理解得越多、懂得越多,就可以找到陳述的方式。
問:請推薦你心目中提到自然必須一看/聽的文本。
白:《與時間的河約定》作者星野道夫是一個擁有不同視角的人,在1980 年代那時候,照片還是用底片,卻可以拍得這麼好。他讓我了解到限制攝影師的就只是想像力而已。《羽的奇蹟》這本書講鳥羽毛的演化學和科學,我推薦是因為拍生態一定要了解你拍的動物。擁有一些科學基礎才不會過度想像,把人的想像套上去。《鯨背月色》的作者黛安.艾克曼是個詩人,我覺得文學家厲害的地方就是知道怎麼形容,比方說她講鱷魚的眼睛是早晨第一道光線,我自己在巴拿馬曾經看過鱷魚的眼睛,是會發光的,她把那種清晨在河面上看到鱷魚眼睛的氣氛,表現得非常好。讀文學時常常會刺激我去想像拍攝的畫面。《花卉攝影手記》是一本實用攝影書籍,它告訴你攝影的本質,只研究相機操作的方式不是攝影,你必須知道自己的目的與想法,這本書可以告訴你。
峰:我以前對植物完全沒有興趣,但是兩年前從抽屜翻到一顆殼斗科種子,覺得怎麼這麼可愛,立刻著迷。剛好不久就收到《樹的秘密生命》這本書,我是不愛看文字的,但剛好開始對殼斗科注意,所以就翻開了解樹。從那時候才發現,原來植物有這麼多我們不知道的東西。我覺得當我們在野外久了,即使不了解的生態面向,任何一本書在不同時期去看,都會有不同收穫。《大衛艾登堡的鳥類世界》這本書,我有時候會因為圖片很漂亮翻起來看看,原本我對這種都是國外動植物的圖片不太有感覺,但有天我忽然開始看內容,一看就停不住了。他寫得很生活化,每個人都看得懂,而且一看就會覺得有趣。他能夠很靈活的描述這些動物的客觀狀態,而不是用擬人或故事,卻還是可讀性很高。
白:這本我也很推薦,我們對動物行為的理解,背後都一定要有科學研究作為基礎。這本書的厲害,包括阿峰說的不用擬人看起來也很有趣,就是因為累積了不知道多少研究人員的資料,他才能寫出精彩的內容卻不會誇張。
峰:是啊,我們要拍到心目中的照片,也一定都是靠著反覆觀察、試著進入牠們的世界、想像牠們的感知,才有辦法拍到。我之前拍一隻黃嘴角鴞就觀察了兩年,才著手嘗試拍,又拍了一年。
白:我很希望我們拍的這些生態作品,也能讓大家理解生態背後的科學基礎研究很辛苦,因為臺灣對於這些基礎研究非常少支持,一般民眾認知也不多,但這些研究真的很重要。
文 小海 攝 林靜怡 (鄉間4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