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森林, 開啟農耕流浪之路
從臺 3 線切進美濃庄內,有機農場的招牌出現在林木搖曳的路邊,轉彎進去,許雅菁和莊傳芬耕耘進入第三年的「有塊田」橫亙在眼前。田埂間鋪有乾草的鳳梨園,細心講究秧苗間距的水稻田,以及交錯種著馬齒莧、皇宮菜、南瓜的菜園,是她們從北海道歸來後全心投入的實踐場域。她們的汗水灌溉這塊土地,孕育著她們的理想生活。
出走 追尋環境的解方
出身彰化福興的許雅菁,從小就跟著家人下田,即使因升學就業移居外縣市,週末依然回家幫忙農事;莊傳芬在好山好水的花蓮念大學,後來在臺中讀研究所,她觀察到兩地的環境品質存在著巨大差異,因而開始關注環境議題,深入研究傳統生態智慧。
相異的路徑,不約而同的觸發兩人的環境意識。許雅菁的父母採取慣行農法大面積種植,她知道唯有這樣才能扛起一家生計,卻也掙扎於商品化、慣行農法對環境的傷害。在工作的轉換期,她決定出去看看國外的農場,透過 WWOOF Japan 向北海道農場申請打工換宿,並邀請準備出國留學的莊傳芬同行。沒料到這一趟出走,讓她們都下定決心成為農夫。
鬆綁束縛 領悟耕耘之道
以高品質、高單價且低農藥農產品聞名的北海道,吸引許雅菁跟莊傳芬前去一探究竟。三個月下來,兩人先後進入五個農業家庭,跟著他們的作息生活,參與耕作、飲食、閒聊、泡溫泉。在如此密切的相處中,她們發現生活方式與人生經歷是完全扣合的,許雅菁說:「流浪就是不要把自己預設在某一個點,開放的去看、去感受,然後回過頭來,調整自己的生活。」
不設防地走入他人生命、與人交流,同時也敞開了自我的可能性。在流浪過程中,蘭越町的硫酸山農場令兩人大開眼界。許雅菁回憶初入農場時,迎接她們的是茂密的森林與生機盎然的菜園,完全想不到這片土地曾因北海道開發局過度開發,導致土質變酸,長年寸草不生。為了讓土地恢復生機,地主下島亘不求速效,十多年來不斷的割草、堆肥、覆土、植樹,才成功使土地重生。
除草時,許雅菁看見肥沃的土壤中生養許多蟲類,但作物卻未受蟲害。這般生態平衡的景象,激起了許雅菁心中想要務農的渴望,「好想要自己培養出一片這樣的土!」
許雅菁的內心嚮往農業,但若要採取自然的方式,就得捨棄慣行農法,等同要改變父母相信一輩子的觀念,光想就很沉重。在流浪路上認識了形形色色的農友,有人半路從農、有人從零開始,大家都不畏艱難地持續努力。遇見這些人,親眼見證這些事,逐漸鬆開了許雅菁的壓力,改變了長久以來將她捆縛的觀念,「我就接受這件事就是會這麼慢。如果這是一件對的事,我為什麼不能像他們一樣,不預設目標也不設定計畫,邊做邊調整,慢慢來達成?」放下想要成就理想、改變現況的急切,反而讓許雅菁多了一份從容,可以享受當下,持續耕耘。
流浪 就是與衝突感共處
回到臺灣,許雅菁與莊傳芬租下一塊田,展開菜鳥農夫的生活。對莊傳芬來說,放棄出國拿學位轉而從農這個人生的急轉彎,比北海道之行更「流浪」。出發前,莊傳芬忙著準備托福考試、找指導教授,回來後連鋤頭都還拿不穩,就成為農夫,一下子闖進了不同的世界。
莊傳芬笑說,以前下班後的時間都拿來學語言、運動,休閒娛樂是看電影,現在的生活卻變成白天種田,天氣太熱、下雨或夜晚不能下田時,就改做吃的,或是去看別人的田,生活與農業無法切割。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這樣子活著。
「我覺得流浪就是要讓自己去跟衝突感相處在一起。」走入農田,是莊傳芬流浪的開始;與自我預期相反的衝突感,迫使她不停跟自我對話,雖然定居在一塊土地上,卻比移動時更接近流浪的本質。對莊傳芬而言,流浪不是自我放逐,而是面對挑戰、整合出新的自己。「我覺得現在要學習好好生活,即使在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也不會害怕活著,因為生活和心理完全契合,中間不會有很多空隙。」
農村,是莊傳芬流浪的場域,原本懷抱理想、思想激進的她,變得務實、充滿同理心。她原本對於噴灑除草劑的農人義憤填膺,進入農村後,她時常背著割草機在田裡除草、每日勞動八到十小時,過度負荷的身體出現了職業傷害,她才明白多數農民選用除草劑的苦衷,「農村人口結構老化這麼嚴重,難道你要那些膝蓋已經嚴重退化的老農,再像我們一樣蹲著除草?」
過往對環境議題的關切與憤慨,是她的一部分,辛勤耕耘累積的技術、對農村的第一手觀察是她的另一部分,這兩部分揉合之後,讓她更加成熟、謙卑,了解農人的苦衷與侷限,並務實尋找解決方法,使她不再被過於理想化的情緒困住,成為一個彎腰做事的行動者。
決定自己的生活方式
如今兩人耕耘有塊田,既是第一線的生產者,也親手料理食物,與鄰人、朋友互相交換,過程中照顧環境、連結感情,也能回饋身心,從土地、身體到人際關係環環相扣,形成完整的循環。務農的選擇將她們的生活拉回身而為人的根本。許雅菁的眼神閃爍著來自土地的熱情與滿足,「我們回來後,流浪並沒有停止,每個年齡都會有不同的、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可以自己調整,而且要享受調整的過程。其實每個人都有決定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利與能力,只是要不要去做。」
流浪手札
離開,是認識生長地的開始,也是拋棄原來的形狀與樣貌,探索自己的起點。一個是赤腳踩著泥土長大的農村小孩,長大後卻漸漸不想面對那個被農藥包圍而凋零的土地;一個則是都市長大,做環境紀錄片研究,卻發現冷氣房裡的高談闊論無法阻擋門外環境的崩壞。
我們不約而同選擇北海道農村為人生的中繼站,進入幾個農業家庭共同生活,打開感官,探索自然與生命。
初至北海道,我們以帶著目的性的眼光,觀看這塊土地上的一切,思考著該如何不讓農藥和化學肥料蠶食鯨吞臺灣農業的生命。但背著巨大的夢,讓我們腳步沉重,直到他們帶領我們關注腳邊每一株自在的生命。在「蔬菜才是主角,農家只是支援角色」的石狩HARUKICHI 農場內,人類不是自以為是的作物捍衛者,而是培養作物具備對抗病蟲害能力的陪伴者,「依循適合蔬菜生長的季節,提供它們生長茁壯所需的環境。」我們對這個理想印象深刻,但也充滿疑惑。作物不會動,如何和病蟲害戰鬥?直到回臺務農後,才在自己的田裡得到解答。
幼苗期被蟲啃食的玉米和四季豆,在得到適當水分補充後成長茁壯,蟲害就降低至不影響生長及收成的程度。若單靠藥物或肥料(有機肥或化肥)讓作物快速成長,他們只會像溫室裡的孩子,永遠無法強壯、適應自然環境,病蟲害也只會更加嚴重。原來每個生命都擁有生存的力量,適時給予信賴與支持,他們就會展現超乎想像的成長。那我們自己呢?面對不忍卒睹的環境與社會,我們是否有足夠的力量走下去?面對自身的不足與相信自己擁有的力量,需要同等的勇氣。
旅程來到蘭越町的硫酸山森林農場,我們被指派的第一個工作是種花。農場主人下島說:「種花之前,請走出一條你想走的花園路徑。」我在腦中搜尋一條好路徑的規則,但是一片空白。當被交付完全自主權,我竟然失去了方向,不知如何起步。或許只是為了和別人不同,我們各自走了一條彎曲得沒有道理的路,兩條路徑有一處交叉點,然後沿路種下花苗。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住在山腰上幾乎沒有水和電的小木屋裡,每日汲水上山,整理山徑,接著照料山腳下的菜園,割草做堆肥。下島叮嚀:「工作累了就休息,事情不急,若遇到雨天就休息吧。」於是我們學習跟著身體與自然節奏生活。每晚提著燈光微弱的手電筒返回小木屋,在漆黑得不可穿透的山徑裡,草叢裡的窸窣聲隨著我們的腳步前進,還可聽見遠方狐狸鳴叫。高聳到令人心生敬畏的黑色樹林下,我們深刻感覺到自己渺小如一介蟲子,只是個被自然擁抱的生命之一。
下島用雜草堆肥來種植作物,即使完全不用農藥和肥料,作物仍生意盎然。翻開土壤,裡面有數不清的昆蟲在鑽動,卻不影響收成,食材的味道美好得令人難忘。我隱隱覺得自然中有一股難以言述的力量,支持著這塊土地上的所有生命,包括動植物,甚至水、空氣、微生物,都以一種可自行調整的平衡狀態運轉著。令人難以想像的是,這座硫酸山森林在30 年前曾經寸草不生。當時為了建造附近利尻川的堤防,北海道開發局挖走大量表層土壤,導致下層富含硫磺的土壤外露,接觸空氣和水後酸化,形成了pH2.5 至1.5 的極酸性土壤,植物難以生長。
十幾年前,下島移居此地,召集志工推動綠化。六年後,他終於完成大部分的植樹工作。我們拜訪之時,硫酸山不但恢復了森林的狀態,甚至多了一方菜園與溼地。他以雜草堆肥作為溼地基底,並讓水隔絕土壤中的硫磺和空氣接觸,有水就有生物聚集,並帶來草的種子。時間久了,自然形成一片溼地,成為當地自然觀察會的場域。一個人的力量渺小,但與他人連結後就能無限延伸。下島改變土壤,重建了森林,更影響了來來去去的生命,包含人類。
我們帶著農業的疑問而去,他們給了一座森林,把我們交付給自然,讓它撫平我們的焦慮。這不只顛覆了我們對農耕的想像,同時引領我們學習如何與自然共生,連蹲在森林菜園裡除草,都能感到腳下充滿生命力的土壤是如此鬆軟而美好。
「我們回臺灣後種田好嗎?」
「好啊。」
這是我們對自然,也是對生命的美好最真誠的回應。
文 戴芫品 攝 林韋言
文.圖 許雅菁、莊傳芬
鄉間4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