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青松 種出人生的春天 - 農業知識入口網

如果，你行經宜蘭縣員山鄉小徑，聽見田裡飄來美國70年代鄉村歌曲 ”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的歌聲，看見一個綁著馬尾的農夫在田裡邊巡草邊唱歌時，不必驚訝，那是回歸農村的旅日碩士農夫賴青松正用滿足與快樂傳唱天下遊子歸鄉的心情…

【傾聽人與土地的對話—新農民報導系列】採訪‧攝影 / 春樹 （ 部分圖片由賴青松提供 ）

碩士農夫．找回土地的尊嚴

親情相伴．耕耘夢想的田地

「我的志願，是當一名農夫！」這可不是小學作文課裡的樣板文章，而是旅日環境法碩士賴青松真實人生的志願，也是目前為止唯一讓他找回快樂、找到人生著力點的工作，當年老婆一句「找一個你最快樂的位置」，賴青松放棄與生命拔河的繩索，回到宜蘭鄉下種田。歸農，是一條人煙稀少的道路，賴青松堅持的有機栽培法，讓土地找回尊嚴，種出美味米粒，而賴青松這顆種子，在歸農夢土與牽手相伴親情的滋養下，鑽出大地、開花結果。

主流菁英．變身新農夫

報導賴青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穀東俱樂部」事蹟已經遍布大小媒體，不論是平面或電視媒體，甚至是網路上的個人部落格，碩士農夫與有機稻米的故事被熱烈傳頌。採訪前，我抱著刁鑽的心態，想窺探壯闊夢想背後的真實，卻不意發現賴家的故事魅力，起於沒有算計的真誠，因為不曾斤斤計較名利，該有的挫敗、衝突、妥協與疑慮，不曾因為「他是賴青松」而短少，現實的顆粒猶見於夢圓後的鄉居歲月，但卻無損生活的力量。人生的真滋味，在蘭陽平原的老屋裡流轉。 一撮黑髮束在腦後，藝術家的外表，卻是整天摸著泥土過活的農夫，59年次的賴青松笑著說，「我是不一樣的農夫」，怎麼個不同法？他每天寫田間管理日誌，每期出刊「穀東日誌」，經營部落格，在網路發表文章，到處為想歸鄉的人上課，這些傳統農夫不做的事，他做得興味盎然，而農夫該做的事，他一樣也沒短少，整地、除草、插秧、收割、碾米、包米，歲末年終還得向「穀東」們簡報一年的「營運」狀況，這就是賴青松版的新農夫，堪稱田間管理的專業經理人。 從建中到國立成功大學環境工程學系，賴青松的求學過程，符合台灣升學主流價值，頂尖高中、國立大學，念的是當年台灣最火紅的科系，但這顆埋在菁英田地裡的年輕種子，卻沒有如預期般在主流跑道上開花結果。

天寬地闊．舉家遷宜蘭

水瓶與魔羯座交接時刻誕生的賴青松分析自己的個性，喜歡追求新鮮事物，不做不好玩的事情，但又像魔羯座一樣，可以一蹲10年，他說，可以接受變動的人生，但不喜歡主流社會中的競爭關係，因為路很小、門很窄，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削薄、扭曲，只剩下薄薄一張紙片。 大學畢業後，賴青松在森林小學當老師、到台灣生態研究中心當助理、到主婦聯盟參與共同採購，遠赴日本受訓，並擔任主婦聯盟副總經理，當時台灣正吹起共同採購風潮，一個禮拜7天排滿工作，有頭銜、有社會地位，但賴青松「沒有歸屬的感覺」，最後他選擇離職，當起自由工作者，從事專職翻譯工作，也正式跨向與主流價值背道而馳的職場生涯。 當一個月的翻譯收入達到2萬5千元後，賴青松決定把家搬到太太的宜蘭老家，給女兒一個天寬地闊的生長環境，仰賴日文翻譯接案過活，空閒時，則跟著丈人下田，久遠的童年農村生活記憶漸漸鮮活，鄉下單純的生活，「種出自己的米」的想法，早在那時即已埋入心底，直到多年後，南風吹起的暮春午後，喚醒心田裡的種子。

挑戰夢想．踏上留學路

剛開始，賴青松仍然猶豫，其間並接受友人建議，到日本攻讀碩士學位，趁機沈澱心情，好好思考下一步如何跨出。 到日本唸書，也是老天另一個安排，念的是理工，卻報考環境法研究所，賴青松在很短時間內閱讀大量書籍，如願上榜，不僅學費全免，學校每個月還提供折合台幣約5萬元的生活費，當學生的收入比在台灣從事翻譯還多了一倍，賴青松隨即帶著老婆、女兒踏上留學路。 「我不是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要什麼」，賴青松直率又坦白地回答。經過不斷嘗試、試驗，切入關心的議題努力進行，最後發現自己不適合，重頭來過，「事情要做了，才知道適不適合」，賴青松形容自己是「負面表列」的人，也許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但願意去嘗試，而不是留在原地踏步或怨天尤人，週而復始的挑戰自己、挑戰夢想，找出最適合的位置與角度，再細細品嚐生命的滋味。

受託種米．租地當農夫

一趟日本行，不僅取得法律碩士學位，賴家還多了一名小壯丁，賴青松原本有機會繼續攻讀博士，但台灣友人力邀，希望他回台灣種出自己的米，2004年4月，賴青松回到台灣，正式租地當起農夫，一群人創設台灣最早的「穀東制度」，「榖東」們以一台斤65元、一年至少預購30台斤的方式，共同成為委託種植事業的合夥人，並委託賴青松管理田地，擁有固定的薪水，讓他實現從農的夢想而不虞匱乏。 許多人不禁要問：為何沒有學以致用呢？也許被問多了，賴青松笑一笑、雙手一攤，「生命有矛盾，不代表沒有出路」。他說，過去還未找到自己的位置時，總是心存「好家在」，幸好老闆今天沒罵我、幸好出紕漏的不是我，老是在恐懼邊緣慶幸自己歹活著，但自從找到適合自己的土壤後，他感覺生命的種子在土裡延伸、緊緊抓住寸寸泥土，套句老一輩的語錄，「只要根土猶在，就不怕樹尾做風颱」。 雖然滿心期望種出自己的米，但那廣袤的水田可是現實的考驗。剛開始分不清楚稗草與秧苗的賴青松，只要聽到隔壁老農一聲吆喝，擔心自己錯過了那個線索，辜負了穀東們交付自己的5甲地，倉皇地跟前跟後，如今已邁向第3年，依著時序春耕夏作秋收冬藏，他懂得過了這冬望後冬，將脾性交付四季，收入雲霧，散於晴雨，順天而活。

看天吃飯．與自然共存

賴青松分別向7位地主承租5甲3分地，分成24個區塊。他說，每一區塊的狀況都不太一樣，有的田地有地下湧泉、有的供水不足、有的排水不良，狀況連連，對於新手農夫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還好他擁有資深技術顧問何金富從旁指導，加上「穀東」的「保證收購」支持，讓他可以堅持有機耕作方式，種出「讓土地有尊嚴」的米。 穀東制度將消費市場的買米人拉進生產線，透過委託種植，出資持股成為「集體農場」的主人，穀東依照持股按比例獲得收成，但必須支付農場的土地成本，從地租、插秧、除草、收割、倉儲到田間管理員的薪水，都由穀東們共同分攤，每位穀東入穀時，會領到一張「穀票」以資證明，這張穀票黃黃的，非綠也不紅，更不會起起落落。 有別於一般商業的委託管理模式，穀東制度中有個很重要的觀念，即「看天吃飯」的哲學觀。賴青松說，靠老天爺吃飯、承擔收成風險，是做農夫的基本認識，因此穀東必須承受歉收、天災的結果，找回人與土地的情感，「與自然共存」是穀東的入門須知。

有機耕作．不噴灑農藥

賴青松堅持不施用化學肥料、不噴灑農藥，但有機耕作的過程並不浪漫，因為選種的是適合宜蘭水土、耐病蟲害的台中秈10號，秧苗長得好，田間雜草也受惠，因為沒有農藥，吸引水鳥前來啄食，他曾在田中發現水鳥的窩，窩裡還有剛產下的蛋，為了水鳥寶寶，他只好等蛋孵出後再移開被壓壞的稻秧，並曾在水田裡發現鱔魚、蝴蝶等各式各樣的生物，雖然這些不該存在的生物增添農事工作量，但他相信，不速之客造訪，田地應該也是快樂的。 愛思考的賴青松，從農作中發現有趣的人生哲理，他稱之為「園藝人類學」，例如有機耕作初期，因為承租的土地地主慣用化學肥料，秧苗水土不服，「臉色」硬是輸給隔鄰，但經過一段適應期後，他的有機秧苗漸漸追上，如今不但比隔鄰漂亮、健康，吃起來的味道也好了許多。 賴青松說，摸著泥土過日子，一直是他的夢想，直到二度回到宜蘭，才踏實地過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農夫生活。這個轉變，對望子成龍的賴家父母而言，無法輕易接受，賴青松很清楚，有些事說不清楚，於是他默默耕耘，直到近年來穀東俱樂部聲名大噪，歸農理念逐漸被接受，他與家人的關係才慢慢好轉。

掌心厚繭．幸福的痕跡

長居都市一雙白晰而瘦弱的手臂，在陽光下，換上黝黑的膚色，掌心與雙手也長出厚厚的繭，浮起的筋脈是付出的印記，也是幸福的痕跡，走在深秋近午的田埂上，賴青松雙腳沾滿污泥，敏捷地巡視水田，順勢一把抓起雜草往桶子一放，那老練的姿勢，誰敢說他不是靠田吃飯的農人呢？ 賴青松不喜歡被形容是都市孩子，他搬出兒時的成長經驗，證明自己可是道道地地的鄉下孩子。他說，阿公還在世的時候，只要回到鄉間老家，那片田園總有吃不完的樹頭鮮果，也有採不盡的田間菜蔬，炊煙裊裊的灶腳廚房，像是隨著季節輪轉變幻的美味百寶盒，總有出人意外的好滋味等著返鄉的遊子們!。 許多友人總會關心地問起賴青松接下來還想做什麼？「想做什麼?還不就是種田嘛!」，「可是這樣種下去，有前途嗎?」敏感的賴青松看見朋友眼底閃過的一抹疑慮，發現他們藏在心底、卻不好意思出口的問題。

默默支持．牽手是依靠

賴青松說，過去的歲月裡，他經常擔心，有一天，天會掉下來，因此不斷與生命拔河，不敢輕意放掉手中的線，希望在主流價值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直到太太告訴他，「天塌下來，也不會怎麼樣」，總是杞人憂天的他，才放掉手中的線，從農作中學習到要能無常、才能如常，也才發現生命不是用來拉扯的。 所有心裡的角落都對太太敞開，讓她的光亮照進來，賴青松從不諱言對太太的崇拜。他說，21歲認識比自己大2歲的太太，26歲結婚，30歲時，他就發現，這一輩子他只能跟隨她，訪談至此，一切的問題都有了答案，原以為泥土是滋養賴青松的養分，原來「牽手」才是賴青松的大地，一個支持他、給他依靠的源頭，每當賴青松走入胡同時，賴太太三句真言「找一個位置，做好你自己，讓自己舒服」，賴青松眼前迷霧煙消雲散。 心中要有一片豐美肥沃的土壤，才能回到這片貧瘠的土地，允諾一個豐饒的未來，若沒有這樣的心中夢土，即使擁有那應允的土地也無濟於事，一直默默支持的「牽手」，就是賴青松生命中那片豐美肥沃的土壤。

媒體曝光．打出知名度

一個月3萬5千元的薪水，沒有勞保、退休金的保障，相較於同儕在大公司吹冷氣、穿西裝的白領生涯，賴青松不跟從「人往高處爬」的遊戲規則，是旁人眼中的邊緣化選擇，但他選擇將自己深深種回土裡，與其說他殷望田地種出自己的米，不如說，他期盼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種子，會開出什麼樣的花？ 近年來，台灣掀起一股優質米食熱潮，「榖東俱樂部」漸漸打出名氣，在媒體密集曝光下，台灣各地也出現類似的組織，賴青松說，不少人期盼穀東俱樂部能夠成為下一個百貨公司熱賣的稻米品牌，從農會、社區的親朋好友、到鄰近傳統耕作的農民厝邊，耕作「有機米」的農戶或糧商，甚至連販售鴨糞的養鴨場老闆、搬運稻榖的運匠大哥，都認真地鼓勵他再接再厲，利用現有的知名度與「顧客」群，把握機會「把餅做大」。 面對一張張熱切期盼的臉孔，賴青松並未迷失在名氣與光環中，他說，最想要的還是好好種田，種出值得等待的幸福滋味!什麼是幸福的滋味呢？捲起褲腳、盤腿坐在藤椅的他，快人快語地說，「很難形容」。我想，幸福的滋味也許是看到小一女兒畫作中那個笑瞇瞇的農夫老爸，載著兒子去碾米廠的父子相處時光，或是允諾一雙兒女一個天寬地闊世界的那種滿足吧！

雪隧通車．農地漸消失

隨著雪山隧道通車，宜蘭土地價格大漲，賴青松指出，鄉間二期稻作幾乎全面休耕，一期休耕面積也逐漸增加，以他為例，承租的下湖仔田地耕種不過2年，7位地主中有2位因病辭世，子孫無力也不願耕作，田邊總不缺看地的仲介客，如今每坪農地喊至7000元高價，他所承租的5甲3分地依照市面行情換算地價超過上億元，而每年的田間產值不過200多萬元，他總是開玩笑地說自己是個拿上億土地種田的新農夫，面對蘭陽平原的農田不斷消失，穀東俱樂部同樂的日子能有多長？ 用心耕耘土地註定無路可走?應該不會吧!賴青松回想起第一次「榖東」聚會時的感動，至今仍鮮明地留在腦海中，一想起來就澎湃起伏。他說，當初曾在手繪的農場地圖上，寫下兩行自勉的話語，也是返鄉務農的夢想—「實現你我心中的那畝田」、「回轉夢中故鄉介大禾埕」，對他而言，種田，不只是種出青松米，也是一條回家的路，把童年的老家種回來的路。 住在萬華的「穀東」美君，記得第一次參加穀東收穫季後，同行的姪子問她，付了錢還要種田喔，怎麼算都不划算！但是，就是有這麼一群什麼都不算的人，相約年年來刈稻子、曬米、包草仔粿，住沒有冷氣的帳棚，晚上在稻埕唱歌打蚊子，也許同樣在尋找一點什麼東西吧，「自然，就很吸引人」，她在穀東日誌上留下這樣的一段話。

往低處走．不往高處爬

賴青松常笑說自己是「三無」農業，無土地、無資本、無經驗，土地是租的，穀東聘僱他擔任管理員，一開始連稗與稻都分不清楚，穀東們放心投資，出錢出力支持一個年輕人實現心中的夢想，穀東持續成長至300多戶，去年收成多達4萬台斤，賴青松說，有人同在的感覺真好，如今他也成了「綠蔭」，庇護大地，不讓大地變成沙漠。 行政院農委會推動的台灣新農業運動方興未艾，賴青松正踩在浪頭上，越來越多的人認同穀東制度，成長速度之快，超過他的想像，但他並不希望過度擴張，因為到時候他就成了生意農夫而不是生計農民，他說自己不是回來當穿皮鞋打領帶的老闆，他希望維持親自耕種的模式，將務農當成生活的方式，而不是經營事業的跳板。 找回生活真正價值的風潮在世界各地悄悄吹起，類似賴青松的人被稱為「迴游者」(downshifter：原意是換低速檔，引申為尋找較輕鬆而低薪生活的人)，他們共同的特色是，不汲汲營營往高處爬，而選擇往低處走，而且年齡逐漸往下降。

土地炒作．農業現隱憂

根據歐盟一項調查報告指出，到去年為止，被視為歐洲工作狂的英國人，已有300萬人選擇當個「迴游者」，有人尋找較輕鬆而低薪的生活，有人舉家遷居農村等，他們期望從過分忙碌中解脫出來，享受「普通人應該擁有，而自己已經失去的樂趣」。而同一項調查也顯示，這股迴游風潮在歐洲已有1200萬人趨向過簡單生活，較1997年時成長30％。 台灣也出現這樣的返鄉風潮，過去農業縣人口流失情形已經減緩，農村開始出現中壯年，返鄉風潮也從鄉下土地熱賣獲得驗證，去年年中，宜蘭縣政府在2個月內賣出總價20億元以上的土地。今年一批礁溪溫泉土地拍賣，最高價以高於底價近3倍賣出。 不過宜蘭興起的土地投機炒作風，仍讓賴青松擔憂，聰明的都會人以錢滾錢的方式炒地皮，當老農逐漸凋零，年輕一輩不願也不會耕種，最後土地只能落得閒置或出售，屆時不是找外勞耕地，就是無人無田耕種，只能從國外進口農產品。

身體力行．講演新農業

從務農發展出一套田間哲學，賴青松身體力行，儘管務農生活忙碌不堪，但今年秋收後，他與妻子仍應南台灣多個社區大學及社區組織邀請，演講台灣的新農業運動，分享他的歸農歲月。賴青松說，若能多影響一個人，把自己種回土裡，大地就有機會多找回一份尊嚴，有更多的人可以吃到健康、安心的農產品。 在深秋的宜蘭縣員山鄉，屋外秋雨驟急，雨水飽滿的田地，一如賴青松積極奮進的生命能量，蓄勢待發，迎向下一季的挑戰。